在经历了一番动荡后,金城的天空显得格外澄澈。几人将孙绍奇安顿在古朴雅致的谢家小院,劫后余生的庆幸化作了一场临时起意的聚餐。院子里,石桌上很快摆满了各色家常菜肴,香气四溢,与午后温暖的阳光交织在一起。
然而,本该是插科打诨、活跃气氛核心的李欣宇,此刻却像霜打的茄子。他戳着碗里的米饭,眼神放空,平日里见到美食就两眼放光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副食不知味、心事重重的模样。
谢焜昱虽然刚从幻境折磨中恢复,但对自己这个徒弟的了解可一点没少。他瞥了李欣宇几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用肩膀轻轻撞了撞身边魂不守舍的少年,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压低声音道:“怎么?魂儿被勾走了?想郑姝婷那丫头了?”
李欣宇被说中心事,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焜昱见他这副样子,收起调侃,语气温和了几分,带着长辈特有的宽厚:“行了,别跟丢了魂似的。等吃完饭,我和你师母跑一趟黄昏岗,去看看她,你也一起。每个人情绪突然变化,背后肯定有原因的。你小子,别光顾着自己难受,因为人家拒绝一次就打退堂鼓,得多想想她为什么会那样,懂吗?”
李欣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年轻人的愁绪来得快去得也“深刻”,他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与他平日跳脱性格极不相符的、故作深沉的语调感慨:“哎……师父,你说,爱情这东西,怎么就这么麻烦呢?”
他这话音刚落,旁边正努力扒饭、吃得两边腮帮子都鼓囊囊像只小仓鼠的孙绍奇,闻言立刻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嫌弃,口齿不清却毫不留情地吐槽:“祛魅了啦!你一个小屁孩,毛都没长齐,懂什么爱情啊,就在这里唉声叹气!”
李欣宇正愁一肚子“情伤”没处发泄,哪能被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孩子给奚落了?他立刻炸毛,扭头瞪向孙绍奇,眼疾手快,“唰”地一下就把孙绍奇坐着的凳子给抽走了。
“哎哟!”
孙绍奇根本没防备,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还傻傻地捧着饭碗,一脸懵圈。李欣宇见状,得意地扬起下巴,哼了一声:“哼!谁是小屁孩?再乱说,下次让你坐地上吃饭!”
看着这活宝师兄弟俩的闹剧,谢焜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他不再理会他们的小打小闹,转而将头偏向身边的陈露汐,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春水般温柔缱绻,低声说:“小奶糕,一会儿我们一起去趟永丰吧。”
陈露汐迎上他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自从谢家镇遭遇焉然九卫,共同经历了那场生死危机后,她明显地感觉到,谢焜昱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虽然他对自己在幻境中的具体遭遇始终闭口不谈,但他整个人的气质,从以前那种大大咧咧、阳光开朗,变得愈发细腻、沉稳,对她更是体贴入微,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这种变化本身并非不好,甚至让她时常感到甜蜜,却总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不适应,仿佛他急于确认什么,又或是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这时,一直安静吃饭的公俊飞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说道:“对了,有件事。就在我们来之前,焉然学院突然通知放假三天,原因不明。我们既然要去永丰找郑姝婷,是不是应该先联系一下崔灏昀?她毕竟是老大姐了,有什么问题找她岂不是事半功倍?”
“放假?”坐在对面的唐堃梧一听到这个词,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立刻放下了筷子,眉头微蹙,看向谢焜昱,语气带着一丝急切,“不好,谢兄,我们之前计划要去穆家的事,还没办呢!穆雅斓肯定回穆家了,我也要去。”
谢坤昶虽然不完全清楚两个弟弟的具体计划,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接过话头,沉稳地开口:“如果是去穆家,不必担心。我和堃梧去处理就行。三天时间确实紧张,这样,等这边事了,我带着绍奇,以谢家的名义正式拜访东北四大家,也算是带这孩子见见世面。”
事情商议既定,聚餐在一种温馨又略带各自思量的氛围中结束。
稍作休整,谢焜昱、陈露汐和公俊飞以及李欣宇便动身前往永丰。再次踏足黄昏岗地界,看着周围熟悉又带着几分物是人非感觉的景色,谢焜昱的脚步不自觉地有些沉重。他望着远处暮色渐起的山岗,语气中带着复杂的感慨,对身边的公俊飞低语:“老公,说起来,这黄昏岗……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了。多到……我甚至有些不愿意再来到这里。”
公俊飞侧头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他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谢焜昱的肩膀,像是要传递某种力量。他的目光深邃,语气平静却意有所指,仿佛看穿了命运的某种轨迹:
“该来的,总会来的。避不开,不如面对,还有,你怎么都不像你了,多愁善感的。”
暮色渐浓,几人行走在前往黄昏岗的路上。公俊飞回想起谢焜昱先前在战斗中深陷灵术的模样,又对比他此刻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心中疑窦渐生。他快走两步,与谢焜昱并肩,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带着探究的语气问道:
“说起来,我还是觉得奇怪。你谢焜昱好歹也算是个身经百战的灵师了,怎么这次就被那九卫的灵术硬控了那么久?而且,得到要解术的时候,连我的清身术都毫无效果。他们那一招,到底有什么玄妙?我真是好奇得紧。”
谢焜昱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目光投向远方暮霭沉沉的岗峦,眼神瞬间失去了焦点,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无尽循环的噩梦。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哎……说来话长啊……”
那不是他不想破解,而是那灵术所勾起的回忆,如同最深沉的泥沼,一旦触及,便会将人拖入痛苦与麻木交织的漩涡,让他本能地想要逃避。“总之……就是……哎,算了。”他摇了摇头,终究没能说出口,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楚。
公俊飞何等精明,看他这副欲言又止、神情恍惚的模样,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那灵术恐怕是直击心神,与谢焜昱内心最深处、最在意的人或事有关。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用一种“我早就看透你了”的语气吐槽道:“真是的,扭扭捏捏,变得跟当年你追在露汐屁股后面,想表白又不敢,整天患得患失那时候一样温吞!”
他这话看似抱怨,实则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表达了自己的理解,也避免了继续深挖好友的伤疤。有些痛苦,不必言明,心照不宣即是安慰。
几人来到永丰的黄昏岗,却遍寻不着郑姝婷的身影。正一筹莫展之际,公俊飞指尖灵力凝聚,化作一只小巧的灵雀,携着询问的信件振翅飞去。不多时,灵雀带回消息,指引他们前往崔灏昀的住处——或者说,是何雪玲收留那些孩子们的家。
再次踏入这个熟悉的院落,看着眼前奔跑嬉戏、充满活力的孩子们,谢焜昱的眼神复杂。若在平时,他早该凑过去,或许变个戏法,或许做个鬼脸,很快就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但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周围的欢声笑语隔绝开来,脸上挤不出半分往日的轻松与乐趣。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崔灏昀走了出来。她双臂抱胸,倚在门框上,脸色沉郁,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地钉在谢焜昱身上。他一步步走到谢焜昱面前,竟微微低下头,用一种极具压迫感的、从下往上打量的姿态,将谢焜昱从头到脚“刮”了一遍,语气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哼,谢焜昱,你以为你能瞒得过谁?”崔灏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好啊,为了一个焉然镇工部部长的虚职,你竟然……嗯?和卢海润那个恶魔做起了交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无非就是想利用我们,来帮助你们谢家复兴罢了!”
她越说越激动,手臂一挥,指向身后的屋舍和孩子们,斩钉截铁地说道:“抱歉!这里,是属于我们黑水之誓收留的孩子们最后的净土,不欢迎你这种心怀叵测之人!”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谢焜昱心头。他完全没料到,与崔灏昀的再次相见,竟会是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崔灏昀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急切的挽留与难以置信的沙哑:
“灏昀!你……你怎么会这么想?苏家和卢海润掌控下的黑水之誓,还有他们盘踞的焉然镇,确实是压在我们头上的两座大山!要扳倒他们谈何容易?是!我们的目的或许有细节上的不同,但大方向难道不是一致的吗?你想拨乱反正,让黑水之誓重回那个纯粹收留孤儿、传递温暖的初衷!而我,我何尝不想助你一臂之力,共同实现这个目标?!”
他的话语充满了恳切与不被理解的痛楚,眼神灼灼,试图穿透崔灏昀眼中的冰层。
门外的争吵声显然惊动了屋内的人。何雪玲闻声走了出来,她看着前几天还曾并肩作战的谢焜昱,此刻却与崔灏昀剑拔弩张,脸上顿时浮现出复杂难言的神色,有无奈,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她嘴唇翕动,尚未想好如何开口劝解。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谢焜昱身侧的陈露汐,步履轻盈却坚定地走上前来。她先是目光平和地看了眼神情激动的崔灏昀,随即转向何雪玲,脸上绽开一个温婉而带着歉意的笑容,声音清越柔和,恰到好处地缓和了紧绷的气氛:
“雪玲学姐,前番灵聚如意之事,连累你受惊受累,露汐心中一直过意不去。”说着,她掌心一翻,一件精心打造、流转着温润灵光的饰品出现在手中,样式雅致,灵力内蕴,“我闲暇时特意做了这个小玩意儿,虽不算贵重,但也是我一番心意,有安神静心之效,还望学姐不要嫌弃,务必收下。”
她的举动,如同一缕清风,暂时吹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
“各位请进。”
有何雪玲这句话打破僵局,几人才得以踏入何家院落。循着视线望去,只见郑姝婷独自坐在二楼的屋檐边缘,素衣如纱,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她正仰头望着天空,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屋内的气氛并不比室外轻松多少。当谢焜昱随着众人走进客厅时,发现林加德、周砼、廉海堂这几位相熟的学长赫然在座。他们的反应与崔灏昀的激烈截然不同,却更显沉重。
目光交汇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他们都没有像崔灏昀那样直言斥责,甚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但正是这种刻意的平静与收敛,将那份因信任可能被利用而产生的失望与愤怒,包裹得更加密不透风,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客厅的空气里。他们并非不理解谢焜昱复兴家族可能面临的困境和不得已的选择,但理解,不代表能够轻易接受,尤其是当这种选择可能触及他们共同守护的底线时。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谢焜昱上前一步,姿态放得极低,对着几位学长深深躬下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
“学长们,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