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到前一天早上。
谢焜昱刚离开焉然学院不久,下午,一则重磅消息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焉然镇激起了千层浪——苏家老家主苏方槊宣布让位,而接任者,竟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苏清炜!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也太不合常理。苏家年轻一辈中,早已崭露头角、锋芒毕露的天才子弟不在少数,为何家主之位会如此突兀地旁落在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边缘人”身上?整个焉然镇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和流言甚嚣尘上。
到了晚上,风言风语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就连一向对家族权势更迭这类“俗务”兴致缺缺的公俊飞,也被勾起了几分探究的欲望。他习惯于掌控信息和逻辑脉络,这种超乎他预期的发展,让他觉得有必要理清头绪。于是,他做了一件很符合他风格的事——邀请了崔灏昀和苏清澄小聚,地点就在学院附近一家他们常去的、氛围安静的茶室。目的很明确:从苏家内部人员口中,了解这位新任家主的真实底细。
“哎呀,没有老谢这个活宝,感觉冷清多了……”茶香袅袅中,崔灏昀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不会让人感到冒犯:“清澄,今天外面的传言都快编成故事会了。我听到最离谱的一个说法是……这位新家主以前是在你们家里端盘子的?而且……身份上似乎也有些特殊,据说是……私生子?”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给苏清澄续上了热茶,动作体贴。
苏清澄对于同伴们的追问并不意外,她今天已经被各路人马“轰炸”过无数次了。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扫过两位同伴,生来的直爽和对外界动态的敏锐让她乐于分享这些“内部消息”,尤其是对自己信任的伙伴。
“唉,就知道你们会问。” 她托着腮,目光望向天花板的吊灯,仿佛在回忆组织语言,“我爸排行老二,他爸——就是我三叔——排行老三,但苏清炜年龄比我大。‘私生子’这个说法嘛,所言非虚。” 她撇了撇嘴,带着点对家族陈年旧事的不以为然,“确实是我三叔和外面的女人生的。大概在我刚出生那会儿吧,我爷爷知道了有这么个小孙子的存在,秉持着‘苏家的孩子必须由苏家自己养’的原则,他逼着我三叔和那个女人断了关系,然后……可以说是强行把苏清炜带回了苏家。当然,据说给了那女人一大笔钱,算是封口费和补偿吧。”
“后来呢?” 崔灏昀适时地追问,眼神中流露出同情和理解。
“后来?” 苏清澄拿起桌上的一颗软糖抛进嘴里,边嚼边说,“有一次家族内部的灵力测试,他表现得很一般,据说被我三哥,也就是苏清泉,完败了。这也不奇怪,一个从小受精英教育,一个初来乍到,起点不同嘛。但是啊,” 她突然坐直身体,眼神亮了起来,这是她在讲述有趣细节时的典型反应,“苏清炜有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被打败后,不哭不闹,反而笑嘻嘻地看着苏清泉,还主动想去拉他的手表示友好。结果苏清泉那家伙,以为他要偷袭还是要攻击怎么的,直接用荆棘术把他缠住,差点闹出人命!”
她顿了顿,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哪怕是这样,苏清炜被救下来后,面对来看望自己的亲生父亲,依旧从容不迫地说自己没事,丝毫没有告状或者委屈的意思。”
“小孩子怎么会这般隐忍?我觉得会不会和身份带来的自卑有关系?真是不一般的心境啊,这从小就能看出是个可以干大事的人物。” 崔灏昀由衷感叹,手指轻轻敲击着茶杯边缘,似乎在品味这份远超年龄的沉稳。
“没错,” 苏清澄用力点头,“一般来说,有这种心性的孩子都会被家族重点培养,对吧?但我们苏家……不太一样。” 她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嘲讽,“要知道,那时候冯家被灭门还没几年呢,我们苏家也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必须要在焉然镇争夺最大的利益和话语权。所以那时候,家族更需要的是像苏清泉那样灵力强大、心思深沉、锋芒毕露且寸土不让的‘利器’,而不是苏清炜这种看起来过于稳重,甚至显得有些‘软’的孩子。”
“怪不得……最终只有苏清泉作为代表进入了焉然学院学习。” 公俊飞清冷的声音响起。他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逻辑图,此刻才抬起眼,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外。他想到了那个总是带着挑衅笑容、手段凌厉的对手,最近似乎安静得有些反常,竟让他生出一丝……不习惯?他立刻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了下去,将注意力拉回对话。
“不,不完全是这样。” 苏清澄摆了摆手,纠正道,“不是说苏清泉就一直受宠,也不是说在焉然学院学习的苏家子弟就一定是家族的红人。苏家其实也挺信奉传统家教的,培养方式因人而异,看底子和秉性。当然,资源肯定会向那些公认的天才倾斜一些。” 她又拿起一颗软糖,像是要发泄对家族做派的不满般,用力嚼着,“不过,苏清泉也确实不是一直顺风顺水。小时候有次他为了催熟某种珍贵药材,急功近利动用灵力,结果毁了价值上百万的宝贝,因为这个事,爷爷差点把他打入冷宫。另一边,有次遇到一个疑难杂症的病人,送到山庄时已经危在旦夕了,当时爷爷不在,却是名不见经传的苏清炜出手给治好的。后来爷爷问他怎么会的,他说,他听到的每一句爷爷关于医术的谈论,都当做是教诲记在了心里,私下反复琢磨练习。”
她耸耸肩:“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爷爷才真正开始把他和苏清泉放在同等位置上考量,视为未来的继承人候选。也正因为苏清炜开始冒头,给了苏清泉巨大的压力。为了争夺家主之位,苏清泉前段时间不惜铤而走险,做了很多过火的事情——当然,很多决策不是他一个人能定的,但他执行得确实不怎么样,比如去找陶家联姻,还有在阴间对我们动手之类的。” 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显然对苏清泉的某些行径非常不认同。
崔灏昀依旧抓住了核心问题,他的思维总是围绕着人和关系的合理性:“那既然如此,苏家为什么后来又让这位可能的继承人去……端盘子呢?” 他眉头微蹙,觉得这安排实在有违常理。
苏清澄嗤笑一声,带着洞悉世情的调侃:“我爷爷那个人,你们多少也听说过,多疑得很。他觉得苏清炜那次救人表现得太完美,像是在刻意奉承他。所以啊,就想了这么个法子,美其名曰‘磨练心性’,其实就是想再多考验他一下,看他是不是真的沉得住气,有没有别的企图。”
公俊飞闻言,微微颔首,他想起谢焜昱曾经在闲聊时,一边嘚瑟一边感慨地说过的话,下意识地将领口的衣物裹紧了些,仿佛那样能更贴近那份共同的记忆和立场。“老谢以前常跟我念叨,”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结论性的口吻,“他说他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是赵无恤,隐忍果决,最终成就大事。而赵无恤一生最大的对手,就是那个骄横强势却最终失败的智伯瑶。眼前的苏清泉和苏清炜,无论心性、处境还是行事风格,倒是恰好能与历史一一对应。”
苏清澄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位同伴,她的表情变得少有的凝重。她知道,在座的三人,虽然性格迥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立场——他们都是谢焜昱可以托付背后的伙伴。她深吸一口气,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对世人短视的讥讽,也带着对苏家未来的审慎判断:
“现在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他们说苏清炜不过是苏家三公子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苏家混不下去只能端盘子。这次是因为苏清泉擅闯焉然监狱被抓,才让他捡了个便宜,被爷爷临时推出来稳定局面。”
她环视两位好友,眼神锐利:
“众所周知,人群往往是短视的。他们可以在一晚上疯狂嘲笑这个新家主不堪的过去和‘卑微’的经历,沉浸在编派大家族的八卦乐趣里,却根本看不到,或者说拒绝去看,苏家在此刻做出如此颠覆性决定背后,那破釜沉舟的变革决心与深远的布局意志。”
崔灏昀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苏清澄略显冰凉的手背上,在这寒意渐浓的焉然镇夜晚,那温度像是一个无声的小火炉,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关怀:“清澄,抛开那些流言蜚语,你自己……究竟如何看待苏家这次的巨变?这场变动,对你个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问题直击内心,苏清澄脸上那层惯常的、仿佛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出现了短暂的语塞,眼神有瞬间的放空,一抹真实的茫然凝固在她的眉眼之间,仿佛被这个问题戳中了某个自己都尚未理清的角落。
但仅仅是一瞬,那层保护色又迅速回归。她夸张地耸了耸肩,试图用一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来掩饰刚才的失态,甚至还故意用轻快的语调说:“我对苏家的态度啊?啧,还是挺复杂的!毕竟养了我十几年,好吃好喝,精心‘呵护’——哪怕这种呵护更多是停留在……” 她的话语在这里微妙地顿住,像是触碰到了某个不愿细想的禁区,随即立刻生硬地转折,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试图用重复问题来掩盖心虚,“啊!你问我如何看待这次变化是吧?”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脸颊微微泛红,像是被看穿了心事般有些懊恼,迅速将手从崔灏昀手下抽回,转而拿起面前的茶杯,假装专注地研究着杯沿,试图将那片刻的脆弱重新藏回心底。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冷静客观:
“静待事态发展吧。但无论如何,苏清炜上台,总比苏清泉那个激进派要继续折腾要好,绝对算不上坏事。” 她顿了顿,目光从茶杯抬起,扫过两位同伴,眼神重新变得明亮而坚定,带着着眼于当下和身边人的务实,“至于我嘛,我祈求的不多,无非就是咱们几个人,包括那个不知道在哪儿野的谢焜昱,都能平平安安的,别被这些破事牵连。要说野心嘛……” 她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挑战意味的、精灵古怪的笑容,恢复了平日的活力,“就是好好修炼,将来能堂堂正正地战胜卢海润,还有……让苏家那帮老古板刮目相看!嘻嘻嘻!”
公俊飞一直安静地听着,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脑海中构建着苏清澄话语背后的逻辑模型。思考良久,他才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直接,意味深长地吐槽道,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切,口是心非。你和老谢都是死鸭子嘴硬。”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冷静,“你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很在意吧?在意这次变革,苏家对你的态度和定位,有没有可能因此发生转变?”
苏清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刚要张嘴反驳,却被崔灏昀温和而坚定地打断了。
“谁说的!” 崔灏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看向公俊飞,眼神中充满了对苏清澄的理解与维护。“清澄更在意的,从来不是苏家给不给她认可,而是她自身的价值有没有实现,她的人格是否独立完整。如果她真的那么在意苏家的看法,当年被‘放逐’到金城时,早就该自暴自弃了。” 她的话语如同暖流,精准地保护了苏清澄的骄傲与坚持。“说白了,苏家培养了她,给了她资源和起点,却从未真正试图理解她,也没有为她指明那条属于‘苏清澄’自己的路。她所求的,从来不是家族的施舍,而是自我的证明。”
苏清澄听着崔灏昀的话,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撅起了嘴,做出一个夸张的、搞怪的表情,仿佛这样就能化解被说中心事的尴尬和那份突如其来的感动。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崔灏昀的手臂,语气恢复了往常的俏皮,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哼!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百分百正确,但不得不承认——” 她歪着头,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崔大师,你这段话,还挺有水平的嘛!至少比某个只会冷冰冰分析数据的家伙会说人话!” 说着,她故意朝公俊飞的方向抛去一个“挑衅”的眼神,气氛在打闹中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但那份深层的理解与支持,已然在三人之间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