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百毓看着眼前这位眉眼间依稀有着故人影子、却又带着陶家特有倔强的年轻家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复杂的情绪如同乱麻般缠绕在他心头——有愧疚,有怀念,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保护欲。他深深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那叹息里饱含着二十多年的隐忍与无奈。
他缓缓站起身,将那件略显陈旧的外套仔细披好,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没有看陶颀阳,只是低沉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然后便拖着步子,慢慢地踱出了这间充满灵枢与金属气息的洞穴工作室。
陶颀阳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俞百毓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走路时脚步似乎有些拖沓,透着一股老年人的疲态。然而,他的步幅却又奇异地宽大,节奏稳定,使得陶颀阳需要稍稍加快步伐才能跟上,这又给人一种内在力量并未衰竭的感觉。这种矛盾让她愈发猜不透这个男人的真实年龄和状态。
但奇怪的是,跟在这个看似古怪又疏离的男人身后,陶颀阳心中竟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这种感觉并非源于对方的实力或地位,而更像是一种……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靠近了宁静港湾的天然亲近感,踏实而温暖。她暗自思忖,或许是他身上那种历经风雨后的稳重气质,以及这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般可靠的步伐,无形中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焉然镇小巷中。走了许久,俞百毓在一栋看起来十分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小二层楼前停下。他在身上摸索了许久,才从某个内袋里掏出一串古旧的钥匙,借着微光,费力地辨认了一下,才选中其中一把,插进那扇漆皮剥落、木质有些腐烂的门锁里。“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并不算恶臭,却充满了长期无人居住、缺乏生气的寂寥感。俞百毓摸索着打开了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间狭小却堆满杂物的房间。他没有多看,径直走到门板内侧,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摸索了一番,取出了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小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软布,露出了一枚戒指。戒指的戒面并非寻常宝石,而是一块天然开裂的水晶,裂缝之中,仿佛封存着万千细碎的星辰,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梦幻的光彩。戒托则是由纯银精心雕琢成一只灵猴的形态,猴子姿态灵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腾跃而起。整个戒指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陶颀阳的眼力自然不凡,一眼就看出这绝非凡品,是一件蕴含强大力量的灵宝。
“这是……”她忍不住问道,目光被牢牢吸引。
“申猴之影。”俞百毓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物件,“曾是司槊方持有的神器之一,不过里面的邪戾之气已被我净化干净,现在没有任何副作用了。”他轻轻吹去戒指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郑重地将其递到陶颀阳面前,“记住,它不是给你用来争强好胜的。关键时刻,它可以让你隐匿身形,同时创造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幻象分身,或许能在危急关头救你一命。其他的,不要多问,我也不会再答。只此一件东西,你拿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陶颀阳心中疑窦丛生,如此重宝,为何轻易赠予一个他声称“不见”的陶家人?但她还是依言接了过来。戒指入手温润,当她下意识地将其戴在左手大拇指上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戒指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瞬间消失不见,只在皮肤上留下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灵猴印记。
“俞前辈……”陶颀阳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俞百毓已经转身走到一张积满灰尘的书桌旁,伸手从墙上取下了一个被扣放着的相框,迅速而隐秘地塞入了自己的怀里,只留给她一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
“你回去吧。”俞百毓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冷漠,“别的,我不会再帮你了。陶家的事……与我再无瓜葛。”
就在这时,陶颀阳突然感觉到,体内原本平稳运行的灵力,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骤然变得灼热而活跃,在经脉中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流、冲撞!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让她浑身舒畅,仿佛力量在增长,但又因过于猛烈而让她感到一阵心悸和紧张,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变化……似乎是在她戴上那枚戒指之后发生的?
俞百毓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异常,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房间最里面那张靠墙的简陋木床边,面朝墙壁,如同鸵鸟般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角落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无比孤寂萧索的背影。
“帮我……把门带上。”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仿佛只想独自舔舐那无法愈合的旧伤。
陶颀阳看着那个背影,心中莫名一酸。她不再多言,朝着俞百毓的方向,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这一躬,无关陶家家主的身份,更像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对眼前这个复杂而孤独的长者的敬意。然后,她默默地退出房间,将那扇承载着太多秘密的破旧木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离开那栋小楼,陶颀阳独自走在即将破晓的焉然镇街道上。天色蒙蒙亮,她却无心回去休息,索性信步而行,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与俞百毓见面的一幕幕。那种莫名的亲近感,那枚珍贵无比的戒指,他那矛盾的态度和深藏的痛苦,还有母亲陶蒙从未详细提及的过往……一个大胆而惊人的猜想逐渐在她心中成形,让她心绪难宁。
她不知不觉间朝着焉然学院的方向走去,当走到学院南面靠近针叶林的地方时,她敏锐地感知到前方传来许多杂乱而异常的灵力波动。循着感应深入林中,她看到了一片刚刚被砍伐倒地的树木,狼藉的空地上,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
“什么情况?”陶颀阳心中警醒,但随即想到,“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正好试试这件新宝贝的威力。”
她心念一动,将灵力悄然灌注到左手大拇指那个淡不可见的印记上。下一刻,她的身形如同融入空气般,瞬间从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申猴之影,已然发动。
而在另一边,焉然监狱门口,混乱暂告一段落,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灵力激荡后的焦灼气息。苏清炜刚刚为阮如意处理完身上颇为严重的伤势,擦着额头的细汗走了出来,又立刻蹲下身,查看因脱力而昏迷的谢焜昱。
他双手泛着柔和的翠绿色光芒,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在谢焜昱几处关键穴位拂过,温和而精纯的神奇药物缓缓注入。过了没多久,谢焜昱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眼睫颤动,渐渐苏醒过来。意识回归的瞬间,剧烈的疲惫感和周身酸痛便席卷而来,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待到视线稍微清晰,谢焜昱便看到秦海涛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这位刑部部长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赞许笑容,语气听起来颇为诚恳:“谢贤侄果然好身手!竟能以一己之力,战胜苏方烔这等枭雄人物,后生可畏,实力真是不容小觑啊!”
谢焜昱看着秦海涛那看似赞赏却眼底深沉的样子,心中警铃大作。他强撑着坐起身,没有接对方的夸赞,而是直接抛出了最关心的问题,目光锐利地直视秦海涛:“秦叔叔,苏方烔临死前说,我爷爷谢霖轩并没有被囚禁在焉然监狱。这件事,您是否知情?”
秦海涛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他沉吟片刻,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关于谢老前辈的具体关押地点,乃是高度机密。这样吧,我需向上峰禀报一声,若无不妥,自然会安排你们祖孙相见。”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听兆雪说,何雪玲此刻可能还在焉然学院的针叶林里,那边情况未明。你们几人既然无恙,就速速前去接应,免得她们遭遇不测。”
谢焜昱心中一沉,从秦海涛避重就轻的态度中,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同时在陈露汐的讲述下才意识到,这次为了救他,不仅陈露汐、崔灏昀、阮如意冒险劫狱,恐怕整个焉然镇的局势都因他而搅动了,真正是乱成了一锅粥。
“快走!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针叶林!”谢焜昱压下心中的疑虑和身体的虚弱,看向东方即将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天亮之后,许多事情将更难遮掩。
与此同时,在焉然镇外的焉关营。林若华身影如风般疾驰而至,令人惊讶的是,他周身干净整洁,甚至连衣角都未曾沾染半点血迹或尘土,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风波的模样截然不同。他迅速找到公俊飞和林家德,语速飞快地低声汇报:
“我刚刚去见了焉然别动队的曹元帅,将卢海润的野心企图,以及黑水之誓内部部分成员的态度变化如实相告。曹元帅权衡之后,已答应暂时按兵不动,观望局势。眼下,整个焉然镇范围内,已无成建制的灵师军队介入。”他顿了顿,目光扫向焉然镇方向,“那边现在是个漩涡,我身份敏感,不便直接现身。你们速速回去,与谢焜昱他们会合,我怕迟则生变!”
公俊飞和林家德闻言,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动身,朝着焉然学院方向疾驰。两人都是心思缜密之辈,刚一踏入焉然镇地界,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和混乱感。而所有异常气息的焦点,似乎都指向学院后方那片茂密的针叶林。
公俊飞毫不犹豫,立刻催动巳蛇之眼,双眸中闪过幽光,视野瞬间穿透层层林木的阻碍。他“看”到的并非具体景象,而是无数代表灵力波动的光晕——其中大部分光晕都黯淡微弱,接近枯竭,显然经历过激烈战斗或消耗。
“不太对劲……那里的灵力反应很杂乱,而且很多都濒临耗尽……”公俊飞脸色凝重,突然,他捕捉到了两个熟悉的灵力印记,“林学长!何学姐的灵力波动也在那里,非常微弱!”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紧,立刻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化作两道流光冲向针叶林。就在林边,他们正好与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秦兆雪、苏清澄、搀扶着陈露汐的崔灏昀以及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的谢焜昱汇合。
公俊飞目光快速扫过同伴们,心中一沉。除了秦兆雪和崔灏昀看起来尚有余力,谢焜昱明显是强弩之末,陈露汐和苏清澄也十分虚弱。这样的状态,面对针叶林中未知的凶险,实在令人担忧。
他快步走到谢焜昱身边,压低声音,难掩惊讶地问道:“老谢!你怎么……从监狱里出来了?”按照原计划,劫狱之后也应暂时隐匿行踪才对。
谢焜昱看到好友,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扯出一个带着疲惫和几分荒谬的笑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调侃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小奶糕把我们‘劫’出来的。”
“小奶糕?”公俊飞一愣,他看了看脸上因为害羞而晕红的陈露汐,着实惊掉了下巴。以他对陈露汐的了解,陈露汐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于是他也应声打趣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呀。”
“那是自然……”谢焜昱还没说完,便被陈露汐打断,“先不管这些,林子里情况不妙,何学姐他们可能出事了,我们得赶紧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