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再次来到城南“听雨”茶楼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古旧的木质建筑镀上了一层暗金，却驱不散那股沉淀在飞檐斗拱间的、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静谧。
他没有走正门，身形如同融入晚风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三楼“忘川”雅间外的走廊上。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极淡的茶香。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饮一杯？”苍老平和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正是昨夜那个老者。
孙悟空推门而入。
老者（周空）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茶炉咕嘟作响，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他脸上那淡紫色的印记在夕阳斜照下，似乎流转着更柔和的光晕。他抬眼看向孙悟空，目光平静，既不惊讶，也无敌意，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
“坐。”周空指了指对面的太师椅，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色泽深红、香气醇厚的茶，推到他面前，“试试这‘赤霞’，采自西南云雾深处，百年老茶树，有涤荡浊气、宁心安神之效。对你如今的状态，或有微末裨益。”
孙悟空没有立刻坐下，也没有碰那杯茶。他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眼前的老者。火眼金睛全力运转，试图看透这具看似苍老的皮囊之下隐藏的究竟是何等存在。
然而，他看到的，是一片朦胧的紫气。那紫气并不磅礴，却异常精纯、凝练，带着一种古老而温和的“道韵”，如同历经岁月打磨的温玉，将老者的神魂与修为完美地包裹、隐藏起来，连火眼金睛也难以彻底穿透。只能隐约感知到，这紫气的根源极其悠远，与他记忆中某些上古散仙或隐世地只的气息有几分相似，却又似是而非，似乎……更加“本土”，更加与脚下这片历经沧桑的土地紧密相连。
“你认得俺老孙？”孙悟空开口，声音恢复了本来的清越，不再伪装。
周空微微一笑，脸上的紫色印记随之轻轻波动：“斗战胜佛威名，三界皆知。老朽虽僻居一隅，苟延残喘，又岂能不知？只是未曾料到，大圣会以如此方式，再临这红尘浊世。”
他承认了。而且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孙悟空走进雅间，在对面坐下，但依旧没有碰那杯茶：“你昨日对那女娃所言，是何用意？‘守碑人’又是什么？你在此等俺，究竟想做什么？”
他一连三问，目光如炬。
周空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缓缓道：“老朽确为‘守碑人’一脉。这一脉的职责，便是看守、记录那些被时光和变迁掩埋的‘真实’，尤其是与此方天地古老法则、以及那些已消逝或隐匿的‘存在’相关的痕迹。‘霞栖观’的残碑，便是老朽看守的遗迹之一。”
“至于紫霞姑娘……”他看向孙悟空，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大圣应当比我更清楚她与你的因果。老朽昨日所言，不过是见她灵台蒙尘，宿缘牵动，恐她被有心人利用，或陷入不可知的危险，故而稍加点拨，希望她能有所警惕，也希望能以此……引大圣现身一叙。”
“引俺现身？”孙悟空眉头一挑，“你就不怕引火烧身？如今盯着俺的，可不止你一个。”
“怕，自然是怕的。”周空坦然承认，“大圣乃劫中之子，所到之处，风波自起。但有些话，若不说清楚，恐生更大变数。老朽时日无多，有些责任，却不得不尽。”
“什么话？”
周空放下茶杯，神色变得郑重：“大圣可知，此世‘浊气’因何而生？又为何独独对大圣这等存在侵蚀尤甚？”
这正是孙悟空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他凝神静听。
“上古末期，天地剧变，灵机溃散，神佛隐退。其原因众说纷纭，有言‘末法之劫’，有言‘天道更易’。但依老朽一脉世代观察与推测，根源在于一场波及三界根基的‘法则碰撞与污染’。”周空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讲述一个沉重而久远的秘密。
“彼时，有域外诡物，携迥异于此方天地的‘混乱法则’入侵，虽被众仙佛合力击退封印，但其残留的‘异则’碎片，却与洪荒破碎后本就动荡不稳的天地法则发生了难以逆转的‘交融’与‘畸变’。加之此后人族兴起，另辟‘科技’之道，此道虽不依灵气，却极度依赖物质世界的规律挖掘与改造，其发展过程中产生的‘负荷’、‘污染’以及对地脉灵机的持续榨取，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畸变’。”
“最终，形成了如今这片对旧日修行者极不友好的‘混沌场’。其本质，是多种迥异法则冲突、扭曲、沉淀后的‘杂质’与‘排异反应’。大圣乃先天石猴，得道于旧法昌盛之时，神魂肉身皆烙印着纯净的‘先天道韵’与‘旧天法则’。身处此‘混沌场’中，便如同清水滴入油污，自然格格不入，遭受侵蚀。”
周空看向孙悟空，眼中带着一丝同情：“这种侵蚀，非寻常丹药或功法可解。因其针对的是‘存在’的根本法则层面。强行以旧法对抗，如同以水泼油火，或可暂缓，却难根治，甚至可能因对抗加剧‘排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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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沉默。周空所言，与他自身观察体悟基本吻合，且更加系统深入。这解释了为何佛力、妖力都效果不佳。
“可有解法？”他沉声问。
“难。”周空摇头，“除非大圣能彻底转化自身根本法则，与此世‘混沌场’同化，但那无异于自毁道基，且能否成功犹未可知。或者……找到此‘混沌场’中相对稳定的‘节点’，或能暂时栖身，减缓侵蚀。”
“节点？”
“便是那些与此世‘混沌场’形成微妙平衡，或者本身就蕴含强大、稳定‘规则’力量的事物或地点。”周空解释道，“比如，某些传承有序、香火鼎盛的古刹道观，其累积的信仰愿力与古老仪轨，能形成相对纯净的‘规则域场’。再比如，一些秉承古老法则而生的‘灵物’或‘遗宝’，其自身散发的规则波动，或许能中和部分浊气。”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孙悟空：“又或者……与某些身负特殊因果、本身就能在此‘混沌场’中安然存在的‘人’或‘物’，建立足够深的联系与羁绊，或许能借助其‘适应性’，分担或转化部分侵蚀。”
特殊因果的人……紫霞？
孙悟空眼中金芒一闪：“你说紫霞？”
周空颔首：“紫霞姑娘身负宿缘，其魂魄本质与此世‘混沌场’的亲和度远高于常人，甚至……老朽怀疑，她本身就是这场‘法则畸变’中，一个极其特殊且稳定的‘平衡点’或‘锚点’。靠近她，大圣是否感觉浊气侵蚀有所变化？”
孙悟空回想与紫霞近距离接触时的感觉。当时心神激荡，未曾仔细体察，现在回想，似乎……那种无处不在的刺痛感，确实有极其微弱的减弱？还是说只是心理作用？
“这只是猜测。”周空补充道，“而且，靠近她或许能暂缓侵蚀，却也意味着大圣你的‘异常’会更快被她察觉，同时也会将她更深地卷入你带来的风波之中。利弊如何，需大圣自行权衡。”
雅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茶炉中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你告诉俺这些，又想从俺这里得到什么？”孙悟空直截了当地问。他不信这“守碑人”只是出于好心。
周空脸上露出一个苦涩而坦然的笑容：“老朽所求不多。只望大圣行事，能多一分顾忌，少一分杀伐。此世虽浊，却也是亿兆凡人生息之所，经不起昔日大圣那般‘闹天宫’的折腾。尤其……莫要轻易毁了紫霞姑娘如今的平静生活。她与那段过往，早已是两段人生。”
“另外，”他目光变得深邃，“若大圣在探寻过往或应对危机时，发现了任何与上古那场‘法则碰撞’、‘域外诡物’相关的线索或遗物，望能告知老朽一二。我‘守碑人’一脉存在的意义，便是记录与警戒，以防悲剧重演。”
这个要求听起来并不过分，甚至合情合理。
孙悟空盯着周空看了半晌，缓缓道：“俺老孙行事，自有分寸。紫霞之事，俺比你更不想她受伤害。至于上古秘辛……若有发现，告知你也无妨。”
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赤霞”，一饮而尽。茶汤入喉，果然有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流散开，虽未能驱散浊气，却让体内那灼烧般的钝痛略微缓解了一丝，心神也宁静了少许。
“好茶。”他放下茶杯，“这茶，可能再给俺一些？”
周空微微一笑，从身后一个古朴的木盒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陶罐：“此茶不多，仅此一罐，赠与大圣。每日一杯，可稍缓苦楚，但无法治本。大圣还需早做打算。”
孙悟空接过陶罐，入手微沉，罐身铭刻着简单的云纹。
“你之前提到，‘霞栖观’残碑何在？”他问道。既然与紫霞有关，或许那碑上能有更多线索。
周空脸上露出遗憾之色：“‘霞栖观’旧址，早已在数百年前的城市扩张中湮灭，残碑亦不知所踪。老朽手中拓片，乃是师门先辈早年所留。不过……据先辈笔记，观中原有一口‘涤尘泉’，泉水有清心明目、洗涤污浊之效，或许对缓解浊气有奇效。只是泉眼与观同毁，如今是否还有痕迹留存，不得而知。旧址大约在现今城西‘栖霞山’公园一带，但地貌变迁巨大，恐难寻觅。”
栖霞山公园？孙悟空记下了这个名字。
“多谢。”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大圣留步。”周空忽然叫住他，神色再次变得凝重，“还有一事，需提醒大圣。近日，老朽察觉有数股不同来历的力量，都在暗中关注紫霞姑娘与你。除却那些以科技窥探的凡人组织，似乎……还有另外的‘目光’，来自更古老、更晦暗的所在。他们对此世‘混沌场’的异动，以及可能重新现世的‘旧日因果’，似乎……格外敏感。大圣务必小心。”
更古老晦暗的目光？孙悟空心中一凛。是敌是友？还是纯粹的观测者？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然从雅间中消失。
周空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脸上的紫色印记幽幽闪烁。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给离去的孙悟空听，又仿佛在告诫自己：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石猴归，紫霞现，天穹窥伺，暗影环视……这场被延迟了五百年的劫数，终究还是要来了。只望这一次，莫要再以苍生为祭……”
孙悟空回到棚屋时，夜色已深。
与周空的会面，信息量巨大，解答了一些疑惑，却也带来了更多的问题和压力。尤其是关于浊气侵蚀的根源和缓解之法，虽然有了方向（寻找“节点”或加深与紫霞联系），但都非易事，且伴随着风险。
他盘膝坐下，取出那罐“赤霞”，捏了一小撮茶叶，却没有热水。他直接将茶叶放入口中，缓缓咀嚼。一股更加浓郁精纯的温润气息散开，顺着咽喉流遍四肢百骸，与体内灼烧的浊气侵蚀点发生着微妙的交互。那感觉，像是滚烫的铁块上滴落了清凉的露珠，虽然瞬间蒸发，却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确实有效，但太微弱，且只是缓解症状，无法阻止侵蚀的进程。
必须尽快行动。栖霞山公园要找，“游戏代练”或类似线上工作要尝试，与紫霞的“安全接触”机会也要创造。
然而，就在他准备再次内视，详细评估身体状况时，心脏猛然一跳！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尖锐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深处炸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并狠狠拧转！
“噗——！”
孙悟空猝不及防，一口暗金色的血液猛地喷出，溅在身前的水泥地上，血液中竟夹杂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灰黑色气流！
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在“孙国富”的伪装下更显蜡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火眼金睛内视，只见心脏及周边主要经脉上，已然附着了一层淡淡的、不断蠕动的灰黑色雾气，正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生机与法力，并向更深处侵蚀！
之前在体表的侵蚀，只是皮肉之苦。如今深入脏腑，才是真正危及根本！
是码头一夜的高浓度污染催化？还是与周空会面时心绪波动加剧了侵蚀？或者……是那杯“赤霞”茶，与他体内的浊气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冲突？
无论原因如何，情况急转直下！
他立刻全力运转功法，调动所能调动的每一丝佛力与本源妖力，试图包裹、压制心脏部位的浊气。然而，那浊气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绕在脏腑与经脉的关键节点，强行压制只会导致更严重的反噬和损伤。
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滚落，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仿佛要将神魂都撕裂的剧痛，苦苦支撑。
必须……尽快找到“节点”，或者……靠近紫霞！
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摸出了那部充电后刚开机的廉价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刺眼。
他点开微信，找到紫霞的头像。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
此刻联系她，目的性太强，且自己状态极差，极易露出破绽。但……这突如其来的脏腑侵蚀，让他感到了久违的、真切的死亡威胁。若不能尽快缓解，莫说找回记忆、守护紫霞，连自身存在都可能被这污浊的天地慢慢“消化”掉。
时间，真的不多了。
就在他犹豫之际，手机屏幕忽然自动跳转，一条本地新闻推送弹了出来：
栖霞山公园？夜间封闭？异响？光芒？
孙悟空瞳孔骤缩。
是巧合？还是……周空提到的“涤尘泉”线索，或者别的什么“节点”，已然引发了异变？
甚至……这可能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脏腑的剧痛再次袭来，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无论如何，都必须去一趟！这可能是缓解侵蚀的最后机会，也可能是踏入更深阴谋的第一步。但，他已别无选择。
他强撑着站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将陶罐和手机收起，再次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朝着城西方向，踉跄而去。
脏腑受蚀，危在旦夕；公园异变，迷雾重重。重伤的齐天大圣，将被迫踏上一条更为凶险的求存之路。而他的举动，又将牵动多少方势力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