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霓虹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缝隙，在棚屋地面投下几道变幻的光斑。
孙悟空盘膝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运动服下的躯体却不再只是“孙国富”那苍老松弛的模拟，而是恢复了几分精悍匀称的本相轮廓。他并未完全撤去伪装，只是将对外呈现的“真实感”调整到了一个更合理的区间——依旧是那张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但眼神深处偶尔流转的金芒，已不再是之前刻意伪装的浑浊。
白日商场里那句“似曾相识”，如同投入他心湖的一颗石子，涟漪至今未平。不是因为话语本身，而是说出那四个字时，紫霞眼中一闪而逝的、几乎与他记忆碎片重叠的震动。
“她并非全无感应……”孙悟空心中暗忖。那封印或许坚固，但并非无懈可击。强烈的外界刺激（比如他这个“原版”以如此高相似度出现在面前），似乎能撬动一丝缝隙。只是那感应太过微弱，且瞬间就被她现代的意识和防御机制所覆盖。
更让他在意的，是那从穹顶阴影处投来的、冰冷的“注视”。非人，淡漠，带着纯粹的观测与分析意味，与天穹公司那些特工追捕时的“热切”和“敌意”截然不同。那是谁？
他本能地联想到灵山。难道自己私自下凡，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但若是灵山来人，手段当更直接，不会如此隐秘观察。
暂时无解。
当务之急，是浊气的侵蚀。今日长时间维持精微幻象，并与紫霞近距离接触时心绪波动，都让附着在体表的灰黑色“浊气”活跃了几分。火眼金睛内视，能看到那几点“种子”周围，有极淡的“根须”状痕迹，正试图向肌理更深处渗透。虽然速度缓慢，但趋势令人不快。
他尝试调用一丝最精纯的佛力，并非强行冲刷，而是如同最细腻的流水，包裹住那浊气侵蚀点，尝试从微观层面“解析”其构成与侵蚀原理。
佛力与浊气接触，依旧湮灭，但这一次，孙悟空全神贯注，捕捉着湮灭瞬间那极其细微的“信息交换”。
渐渐地，一幅模糊的图景在他心中浮现：这浊气，似乎并非单纯污秽，而是无数种“规则”冲突、排斥、扭曲后沉淀下来的“杂质”。其中混杂着此世过度发展的科技造物散发的“场”（电磁辐射、信息污染）、凡人集体意识中过载的负面情绪碎片（焦虑、贪婪、麻木）、以及某种……更为根源的、与上古洪荒时期某些被遗弃或扭曲的“法则残片”相似的东西？
尤其最后一点，让他心头一凛。难道此世天地法则的异变，与远古某些被遗忘的“变故”有关？若是如此，这侵蚀的解决之道，或许不在“净化”，而在“调和”或“适应”？
他想起那地下拳手“狂犬”体内驳杂的妖力残留，以及天穹公司对“非地球样本”的兴趣。线索似乎越来越多，却也更显扑朔迷离。
暂时停止了对浊气的徒劳驱散，孙悟空转而专注于调理自身状态，将消耗的心神与法力缓缓恢复。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一个高档公寓小区内。
紫霞洗去了一身疲惫的妆容和繁复的衣裙，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袍，蜷在客厅舒适的沙发里。客厅没有开主灯，只有落地灯洒下温暖昏黄的光晕。她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面前茶几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的正是今天活动现场，她与那个“孙悟空”并肩而立的合影。
照片拍得极好。灯光下，她微微侧身仰头，眼中带着尚未完全退去的惊讶与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悸动。而身旁那个“孙悟空”，金甲璀璨，身姿挺拔，毛脸雷公嘴的面容在镜头下非但不显怪异，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真实”与威严。尤其是那双眼睛，隔着屏幕，仿佛依旧能看进人心里去。
“似曾相识……”
她又轻轻念出这四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屏幕上那张毛脸。今天在台上，当他说出这四个字，目光与她相接的刹那，她真的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时间凝固，周围的喧嚣褪去，只剩下那双深邃的金色眼睛，和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莫大的悲伤与……眷恋？
荒谬。她甩甩头，将那奇怪的感觉压下去。只是一个ser沉浸式的互动台词罢了。而且他的造型、气质，确实是她见过最“像”的，没有之一。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不羁和沧桑感，简直不像演的。
可为什么，心口总有点闷闷的？为什么看到他转身下台那干脆利落的背影时，会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她关掉照片，打开社交媒体。不出所料，关于今天活动的讨论中，“神秘孙悟空ser”和“似曾相识”已经成了热门话题。她的私信和评论区也涌入了不少询问。
【紫霞紫霞！今天那个孙悟空小哥哥是谁啊？太绝了！】
【求联系方式！这绝对是职业大神！】
【‘似曾相识’啊啊啊！磕到了！仙子和大圣的宿命感！】
【只有我觉得那ser的眼神有点吓人吗？太真了，不像演的。】
【听说他资格是用一个老人的身份证换的？好奇怪。】
看到最后一条，紫霞眉头微蹙。用老人身份证？她想起兑换处女孩当时的迟疑。确实有点奇怪。但也许是帮家里老人代领？或者是活动方的某种特殊安排？她没再深想，娱乐圈和活动圈光怪陆离的事多了。
她想了想，编辑了一条微博：
配图是九宫格，中间是那张合影，周围是其他现场美照和自拍。
发出去后，她放下平板，起身走到阳台。夜风微凉，吹拂着她半干的头发。她抬头望向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的天幕上，几乎看不到星星。
又是那个梦……最近似乎越来越频繁了。晚霞，锁链，破碎的画面，还有……一个模糊的、金色的背影。每次醒来，心都空落落的，像是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孙悟空……”她喃喃自语，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眼睛。难道是因为自己太喜欢这个角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说……
她摇摇头，打断了越来越离谱的联想。肯定是最近太累了，新专辑筹备、直播、商演连轴转。该好好睡一觉了。
她回到屋里，关灯躺下。黑暗中，那双金色的眼睛却仿佛还在黑暗中凝视着她，挥之不去。
而城市的另一个维度，数据空间深处。
一场无声的追踪正在进行。
“杨先生，已对目标‘孙悟空ser’进行初步追溯。”一个干练的女声在加密通讯频道中汇报，“商场及周边共187个有效监控点，捕捉到其清晰正面影像仅三次：进入兑换处、舞台合影、走向洗手间方向。其后消失。其进入商场路径无法追溯，离开路径同样成谜。”
“技术分析显示，其装扮质感远超常规s道具，疑似运用了未知的材料技术或视觉投影技术。式高度稳定，与角色契合度100，心理侧写显示极度自信且目标明确。暂未匹配到已知ser、特效师或演员数据库。”
“关联身份‘孙国富’，户籍信息确为伪造，但伪造层级较高，在部分非核心商业数据链中有‘幽灵’记录。发送邀请的‘霞光文化’后台记录显示，该号码由一段异常数据流自动添加至白名单并触发邀请，数据流源头已抹除。”
被称为“杨先生”的，正是白天咖啡馆里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儒雅男子，杨戬。他此刻站在自己位于市中心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灯海，手中端着一杯清水。
“视觉投影？材料技术？”杨戬轻笑一声，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你们觉得，什么样的技术，能让一个扮演者，连眼神里那种历经万劫、俯瞰众生的漠然都模拟出来？能让一个见惯了镜头和表演的当红主播，在瞬间失神？”
频道里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
“继续查。重点三个方向：一，追查那套‘行头’可能的来源或制作痕迹；二，深度分析‘孙国富’这个身份背后整个伪造链条，特别是那个异常数据流；三，”杨戬顿了顿，“重新评估‘紫霞仙子’的所有背景资料，尤其是她出道前、以及任何与‘西游记’、‘孙悟空’相关的深度关联点。”
“是！另外，天穹公司那边似乎也有动作。他们加强了对紫霞小姐网络社交活动的监控广度，并且……我们监测到有非官方的数据探针，正在尝试回溯今天活动现场所有人员的通讯记录和网络访问记录，手法很隐蔽。”
“天穹……”杨戬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让他们查。必要时，可以给他们一点‘错误’的方向。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弄清楚这个‘孙悟空’到底是什么。至于紫霞……暂时保护性观察，不要让她察觉，也不要让她卷入太深。”
“明白！”
通讯结束。杨戬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走到书桌前。桌上摊开放着一本纸页泛黄的旧书，并非印刷体，而是手抄的，字迹古朴有力。书名已经模糊，但内页一些段落被做了标记。
“……心魔非外至，乃自心生。执念深重，则障目塞听，虽金睛亦难辨幻真……”
“……情劫最是伤人，仙佛难免。昔日有石猴，因情动而乱蟠桃、闹天宫，终被镇压五行山下，五百年方得解脱……”
“……紫气东来，霞光易散。缘起缘灭，皆在方寸……”
杨戬的手指轻轻抚过“石猴”和“紫气霞光”的字样，眼神复杂。
“孙悟空……真的是你吗？你私自下凡，搅动这潭浑水，究竟是为了什么？那紫霞……又与你有什么因果？”
他望向窗外无星的夜空，眉心处，一道极淡的、仿佛第三只眼闭合的竖纹，在黑暗中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一夜之间，无数道目光以不同的目的、从不同的维度，交织在那个小小的舞台合影上。紫霞的心湖被投入石子，杨戬的疑惑层层加深，天穹公司的网络悄然收紧。
而棚屋中的孙悟空，在对抗侵蚀、消化信息的同时，并不知道，自己那出于本心的“本色出演”，已经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掀起了远超预期的波澜。一句“似曾相识”，不仅触动了紫霞，更如同一道无声的宣示，引来了更多藏在暗处的、熟悉或陌生的注视。
平静的水面下，真正的暗流，似乎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