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环尖锐的警报声如同冰锥，刺破了地热谷地压抑的寂静，也在每个人绷紧的神经上狠狠刮过。唐雨柔猛地抬头，望向蒸汽弥漫的天空，那双向来冷静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近乎绝望的急迫。
“它们调整了扫描频率”她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手指在六边形薄片上快速滑动，淡蓝光晕随着她的操作如水波般急促荡漾，呈现出更复杂的拓扑结构和流动的数据流，“底层协议的自适应模块启动了。环境噪声干扰正在被解析、剥离最多还有十五分钟，它们就能重新建立初步的定位轮廓！”
十五分钟！这个数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绝望的涟漪。刚刚得知的关于“摇篮”、“清道夫”的恐怖真相还如同冰水浇头，尚未完全消化，更致命的倒计时就已经开始。
“能打断它们的适应过程吗？或者再次强化干扰？”陈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唐雨柔手中的薄片。他知道，此刻任何慌乱都是致命的。
“我的主装备损毁严重，备用能量近乎枯竭，能维持当前的基础干扰场已经是极限。”唐雨柔摇头，语速飞快，“除非有新的、足够强度的混乱能量源注入，或者我能短暂修复‘信标’的部分反向遮蔽功能，但那需要时间，也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进行精密操作，现在做不到。”
时间，环境，他们都没有。
“那怎么办？冲出去跟它们拼了？”王虎红着眼睛低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砍出缺口的附魔砍刀，刀身上残留的掠食者骨骼纹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
“冲出去是送死。”唐雨柔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在开阔地被‘清道夫’集群锁定，以你们的移动速度和防御水平，存活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它们会从能量结构层面直接瓦解你们。”
绝境。真正的绝境。刚刚窥见世界真相的一角，就要被这真相的守卫者彻底抹去。
陈末的目光扫过众人，赵刚脸色铁青，秦虎眼神冷冽如冰，老金满头是汗，林晓紧握着医疗包，指节发白，连新加入的“独臂”等人，眼中也充满了不甘的恐惧。他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死在刚刚得知自己为何而死的路上。
他的目光最终回到唐雨柔脸上。这个神秘女子，她知道“清道夫”，知道“摇篮”，甚至可能知道“灯塔”的确切含义。她是唯一的变数，是黑暗中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一线生机。
“你刚才说‘信标’？”陈末捕捉到她话中的关键词，“你坠毁的飞行器，或者你身上的某个装备，除了会发出被‘清道夫’追踪的信号，难道还有别的功能？比如指向某个安全区？或者，能发出某种被‘灯塔’识别的信号？”
这是赌博。赌唐雨柔还有所隐瞒，赌她所代表的“观察者”势力，在这片废土上还有除了躲避“清道夫”之外的其他后手。
唐雨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抬起眼，与陈末对视。那双深邃的墨黑眼眸中，冰冷的评估、深藏的焦虑，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挣扎的情绪飞快闪过。她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内心权衡。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远处蒸汽的嘶嘶声和岩石的脆响，此刻都变成了催命的鼓点。
终于，唐雨柔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硫磺的灼热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她没有直接回答陈末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更加低沉、仿佛卸下某种重担，又仿佛揭开最痛伤疤的语气，缓缓开口：
“你们想知道灾难是怎么开始的。想知道‘摇篮’到底是什么。想知道我究竟是谁，从何而来。”
她的目光扫过陈末，扫过赵刚、老金、林晓扫过每一张写满求生欲和困惑的脸。
“我可以告诉你们一部分。在在可能被彻底‘净化’之前。”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感，“这或许能让你们死得明白一些。也或许能给你们最后挣扎时，多一丝渺茫的方向。”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枚六边形薄片，仿佛那是与过往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我所属的组织，在旧时代的最后岁月里，内部代号是‘守望者’。而我所负责保护、监控，并最终目睹其崩溃的项目，被称为——‘盖亚’。”
盖亚。地球女神之名。一个充满野心与不祥的名字。
“那不是什么上古文明的遗物，不是什么外星造物。”唐雨柔的语气带着浓重的讽刺与悲哀，“那是旧时代人类，在自己文明的巅峰，也是悬崖边缘，举全球之力启动的最疯狂、也最绝望的终极计划。”
“计划的核心目标，并非对抗‘摇篮’——那时‘摇篮’的存在还只是理论物理学家和考古学家争论的假说——而是‘升维’。”
升维？这个词让老金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某种近乎顿悟的惊骇。
“旧时代的理论前沿已经触及，我们的宇宙可能只是某个更高维存在的投影或低维切片。文明的瓶颈，资源的枯竭，内部的矛盾，外部的一些难以解释的古老遗迹和天文现象，让当时最顶尖也最激进的一批人相信，唯有突破维度的枷锁，将整个文明乃至行星生态圈‘提升’到更高的存在层面，才能获得真正的‘永生’与‘自由’。”唐雨柔的叙述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她。
“于是，‘盖亚’项目启动。他们在全球范围内秘密建造了数个‘锚点’，试图通过操控一种刚刚被发现、被称为‘灵能’（后证实是‘序列能量’的原始、惰性态）的底层能量，结合最前沿的量子引力理论与生物场共振技术，强行在行星尺度的现实结构上‘打开一扇门’，或者‘编织一道阶梯’，让整个地球连同其上的生命，进行一次集体的维度跃迁。”
陈末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想起观测站里那些疯狂的记录碎片，想起老周日记里关于“序列”的猜测。原来，那场摧毁一切的“潮汐”，其根源并非天灾，亦非上古，而是人类自己亲手点燃的、旨在超越自身的焚身之火！
“计划是绝密的，执行者是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科学家、工程师，以及像我这样的，负责安保、保密、并在必要时执行‘净化’任务的特工。”唐雨柔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但“净化”二字，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她曾经的职责性质——清除知情者，抹除痕迹，确保计划绝对保密。
“实验地点，是最大的主‘锚点’，位于西太平洋海渊深处。我是该基地内部安全部队的副指挥官。”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安全特工。旧世界毁灭工程的守卫者与潜在的刽子手。
“实验日预定启动的那一刻，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唐雨柔的眼神开始有些空洞，仿佛穿透了时间和蒸汽，回到了那个决定一切的深渊，“能量读数稳定，所有系统绿灯，指挥中心里充满了压抑的兴奋和一种朝圣般的狂热。然后，倒计时归零。”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外面的蒸汽嘶鸣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成功打开了‘门缝’。”她终于继续，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或者说我们成功地，以远超预计的强度，刺激、唤醒、或者说‘捅伤’了那个一直沉睡的、包裹着我们世界的、更高维的‘存在’——你们现在所称的‘摇篮’。”
“那不是门，也不是阶梯。那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遵循着某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逻辑、旨在将一切纳入其预设轨道的‘格式化协议’的应激反应入口。”
“我们输入的‘灵能’信号，就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捅进了一个庞大精密、但早已设定好对外来‘干扰’和‘错误’执行强制覆盖程序的自动系统的核心接口。”
“然后，‘潮汐’来了。”
唐雨柔闭上了眼睛，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发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席卷一切的、来自世界规则层面的崩溃与咆哮。
“不是能量冲击波，不是地震海啸是更根本的东西。以主锚点为中心，物理常数开始波动、扭曲、崩塌。光速不再是常量，引力系数紊乱，电磁力衰变，原子结构失稳现实本身，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了疯狂、无序、且不断扩散的‘涟漪’。”
“这涟漪所过之处，旧有的规则被覆盖，新的、扭曲的、碎片化的规则强行写入。物质与能量的界限模糊，信息与实体混淆，时间与空间错位。低维的我们，根本无法理解高维‘协议’试图写入的‘新规则’，只能被动承受其降维投射后产生的、无数矛盾、冲突、怪诞的‘现象’。”
“这就是‘诡雾’的本质。是‘摇篮’协议格式化进程，与旧世界残存物理规则、生物场、信息场激烈冲突、未能完全融合的‘中间态’和‘错误数据溢出现象’。而那些具有攻击性的实体是格式化进程自带的‘杀毒程序’、‘系统工具’、或者格式化过程中产生的‘文件碎片’与‘程序冲突’的具现化。”
她用最冰冷、最科技的比喻，描绘了一幅比任何神话地狱都要令人绝望的图景。人类，不是末日下的无辜受害者，而是亲手启动格式化按钮的、懵懂而无知的操盘手。他们所遭受的一切，是来自更高维度系统的“错误操作警告”和“强制修复”。
“主锚点在第一次规则涟漪中就被彻底吞没、解离。我所在的巡逻舰在边缘，靠着牺牲了几乎所有的同伴和舰体能量，才勉强冲出了最初的毁灭核心区，但也被卷入了规则紊乱的乱流，最终坠毁在这里。”唐雨柔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创伤，“我的任务，也从保护‘盖亚’，变成了观测‘摇篮’格式化进程，评估其影响，并尝试寻找也许存在的，终止协议，或者至少在格式化中保存一些‘数据’的方法。”
“所以，‘灯塔’”陈末喃喃道。
“是旧时代另一批相对保守的科学家，在察觉‘盖亚’项目的危险苗头后，秘密准备的最后应急预案。”唐雨柔点头，“他们的目标不是对抗，而是在最坏情况发生后，尽可能观测记录，寻找生机。‘守望者’的部分分支后来与‘灯塔’计划的外围取得了有限联系，共享信息，但为时已晚。‘灯塔’计划本身，也在‘潮汐’中严重受损，失去了大部分主动能力，或许只剩一些自动化的观测站和信标还在运转。”
她抬起手腕，看着那个闪烁着警报的金属环：“我身上的‘信标’，既是观察者的身份标识，也带有微弱的、指向最近‘灯塔’备案安全屋或观测站的定位信息。但它的主功能模块在坠毁中受损，现在只能被动接收，无法主动发送清晰的定位请求，反而因为损坏，发出了错误的污染信号，引来了‘清道夫’。”
她终于回答了陈末最初的问题，也彻底剖开了自己的来历和世界的创口。
地热谷地一片死寂。只有蒸汽在嘶鸣，远处“清道夫”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近。每个人都呆立当场，被这过于沉重、过于残酷的真相冲击得几乎无法思考。
他们是人类文明自我毁灭后的残渣，挣扎在一个失控的、高维格式化程序的故障现场。他们追寻的“灯塔”，是上一个文明自救计划的残缺遗骸。而他们变强的努力，是在这故障现场制造更显眼的“系统错误”，吸引更高效的“杀毒程序”。
绝望，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具体、且令人无力。
陈末看着唐雨柔苍白而平静的脸，这个旧世界毁灭的亲历者和间接参与者，此刻正平静地等待着与新时代的残余一起，被“清道夫”抹去。
他胸口的晶片，传来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温热。这来自“盖亚”计划试图利用的“灵能”，来自“摇篮”协议试图格式化的“序列”，来自这场灾难最核心力量的东西，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与这个世界真相相连的、滚烫的烙印。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他从巨大的荒谬与虚无感中挣脱出一丝清明。
不。就算一切都是错误，就算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车轮，不能停在这里。
“你的‘信标’，如果如果能得到足够的、相对稳定的能量，哪怕只是暂时的，有没有可能，不是发送定位，而是”陈末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发送一个最高优先级的、求救性质的或者说，一个能够暂时干扰甚至欺骗‘清道夫’底层识别协议的虚假信号？”
他看向唐雨柔，目光灼灼：
“比如，一个来自更高级别‘观察者’的‘暂停净化，目标已收容’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