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减弱,最终化为一阵疲惫的喘息,然后彻底熄灭。车队在一片相对开阔的、背靠风化石林的干涸河床上停下。车轮卷起的沙尘缓缓沉降,如同为这场惨烈的逃亡落下帷幕。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一片死寂。这死寂比掠食者的咆哮更令人窒息。
陈末推开变形的车门,腿上的伤口在踩到地面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滚烫的车身才站稳。阳光刺眼,但空气依旧冰冷。他环顾四周,十一辆残破的改装车歪歪斜斜地停着,像一群刚刚从屠宰场逃出来的、遍体鳞伤的野兽。原本的十八辆车,只剩这些。车身上布满了弹孔、抓痕、火焰灼烧和酸液腐蚀的痕迹,有些车窗完全碎裂,用破布和塑料布勉强遮挡着。
人们开始慢慢下车。动作迟缓,眼神空洞,如同梦游。有人一下车就瘫坐在地,怔怔地望着来时的方向;有人抱着受伤的手臂或腿,低声呻吟;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站着,仿佛还未从刚才那场地狱般的奔逃中回过神来。
林晓是第一个从麻木中挣脱出来的。她甚至顾不上拍打白大褂上厚厚的尘土和血渍,就踉跄着冲向那些伤势最重的车辆。“重伤员优先!能动的人都来帮忙!把伤员抬到平坦的地方!”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柄手术刀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几个还能行动的队员和难民如梦初醒,开始协助搬运伤员。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还有简易担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逐渐填满了这片死寂的河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机油味和汗水的酸馊味,混合成一种属于末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陈末走到车队中央,背对着那轮惨白的太阳。赵刚、王虎、秦虎、老金等人默默地聚拢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悲痛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没有人说话,都在等待那个冰冷的数字。
赵刚是战斗指挥,他先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金属:“战斗组,原编制三十一人。能站着的,算上轻伤,还有十九个。”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确认牺牲九个。还有三个没冲出来。” 他没说那三个人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和老周一起,留在了峡谷深处,留在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车队撕开了一道生门。
陈末闭上了眼睛,眼前仿佛又闪过老周最后冲向他,将那个金属小盒塞进他手里,然后决绝转身扑向“掠食者”的背影。那个沉默寡言,总是把“够本了”挂在嘴边,却用最壮烈的方式诠释了“兵”的含义的老兵。
“后勤组”马爷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个精于算计的汉子此刻眼圈通红,“老刘、吴姐为了抢那箱抗生素,被落石”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抹了把脸。
“技术组”老金推了推只剩下一个镜片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大康为了修那根该死的传动轴,慢了一步” 他身旁,那个总是跟着大康学种菜的年轻技术员死死咬着嘴唇,鲜血从嘴角渗出,身体不住地颤抖。
“医疗组”林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混杂着泪痕和污迹,“药品消耗了九成。重伤员七个,其中三个随时可能” 她的话停住了,目光投向不远处临时用篷布搭起的“急救区”,那里传来断续的、痛苦的呻吟。
然后是难民的数字。从“秃鹫”手中救出的七八十人,此刻还能喘气的,不足四十。而且几乎人人带伤,其中超过一半是重伤。孩子们吓得哭不出声,只是紧紧依偎在同样遍体鳞伤的大人怀里,眼神惊惧。
清点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在陈末心头划下一道新的伤口。张扬的背叛和惨死,此刻在这种集体牺牲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刺痛人心。他背叛了团队,而团队里却有这么多人,选择了为彼此赴死。
最终的数字摆在眼前:车队出发时近百人,此刻能动的,不足六十。车辆损失近半,物资消耗殆尽,弹药几乎打光,药品濒临枯竭。而他们刚刚逃出的,不过是第一道鬼门关。东南方向,尽管距离已远,但那片吞噬天光的灰黑色帷幕和其中隐现的恐怖阴影,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更不用说,峡谷方向是否还有其他的“掠食者”或衍生怪物。
胜利?这算哪门子的胜利?
陈末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他扶住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脑海中嗡嗡作响。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如果他的计划更周详一些,如果他能更早发现“掠食者”的弱点,如果他能更快做出决断老周是不是就不用死?那十二个兄弟是不是就能一起冲出来?那些难民是不是就能少死几个?
他是领袖。是他制定了分兵诱敌、峡谷阻击的计划。是他判断“掠食者”会被晶片吸引。也是他,最终没能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每一个逝去的生命,其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几乎要将他压垮。
“陈工”赵刚的声音将他从无边的自责中拉回些许。
陈末抬起头,看向围在身边的这些伤痕累累却依然站着的同伴。赵刚的眼中有关切,有悲痛,但也有一种历经生死后的沉静信任。王虎紧握着那柄砍出了缺口的附魔砍刀,眼神凶狠,却是在戒备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而非对他。秦虎沉默地擦拭着那支几乎打空子弹的狙击枪,动作一丝不苟。老金蹲在地上,已经开始检查一辆受损较轻的车辆底盘。林晓转身又回到了伤员中间。
他们没有抱怨,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绝望。他们还在执行命令,还在各司其职,还在相信他。
这一刻,陈末忽然明白了老周最后留给他的,不仅仅是那个可能藏着线索的金属盒,也不仅仅是用生命换来的二十分钟。老周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在这个操蛋的末世,希望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是有人用命去铺,用血去浇,才能从绝望的废墟里,挣扎出那么一丝微弱的嫩芽。领袖的责任,不仅仅是带领大家活下去,更是要接住这份用生命传递过来的重量,带着死去之人的期望,继续走下去,直到那株嫩芽真正长大,直到看到真正的曙光。
逃避没用,崩溃也没用。痛苦和自责可以暂时存放,但绝不能让它吞噬前行的力量。
陈末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血腥和尘土,冰冷地灌入肺腑,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他站直身体,尽管腿上的伤口疼得他额头冒汗,但他强迫自己忽略。
“刚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组织人手,立刻构筑简易防御工事,派出侦察哨,警戒范围扩大到两公里。重点注意峡谷方向和天灾帷幕的动向。”
“是!”赵刚立刻应道,转身去安排。
“王虎,带你的人,清点所有剩余武器弹药,重新分配。优先保证哨兵和战斗小组。”
“明白!”王虎捶了下胸口。
“老金,林晓,”陈末看向他们,“尽全力救治伤员,节省药品。同时,检查所有车辆状况,评估修复可能性和所需时间。我们需要尽快恢复基本机动能力。”
“马爷,重新统计所有物资,食物、水、燃料,制定最严苛的配给计划。从我开始,所有人都一样。”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冷静地发出,那个在绝境中被迫成长起来的年轻领袖,似乎将所有的痛苦和软弱都强行压入了心底最深处,只留下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容动摇的责任感。人们在他的指令下重新动了起来,虽然动作依旧沉重,但至少有了方向。
陈末独自走到河床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这里视野相对开阔。他拿出老周最后塞给他的那个金属小盒,盒子冰凉,边缘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他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没有地图,没有复杂的仪器,只有两样东西:一枚磨损严重的、刻着编号的士兵铭牌;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纸。陈末展开那张纸,上面是用铅笔绘制的简易路线图,笔迹刚劲有力,正是老周的笔迹。路线从他们现在大概的位置延伸出去,指向东北方向,在一个标记为“旧观测站”的点上画了一个圈,旁边有一行小字:“‘灯塔’的可能线索,危险,慎入。”
而在纸张背面,用更潦草、似乎是仓促间写下的字迹写着:“陈小子,别垮。带兄弟们,走下去。周。”
陈末紧紧攥着这张纸,指节发白。他抬头望向东北方,那是地图上标记的方向,也是“曙光灯塔”可能存在的方向。前路依然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暂时的喘息之机,有了一个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模糊的坐标。
夕阳西下,将锈蚀平原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劫后余生的车队,在这片血色中默默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牺牲的沉重,已然化为继续前行的动力。而领袖肩上那顶荆棘王冠,在血与火的洗礼后,似乎变得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实了。
陈末将铭牌和地图仔细收好,贴身放好。然后,他跳下岩石,向着忙碌的营地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孤单,却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