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宁市的天空,像一块被顽童肆意涂抹后又随意丢弃的肮脏画布,淤积着难以化开的、病态的紫灰色云团。阳光挣扎着穿透这厚重的帷幕,也只能在地面投下稀薄而扭曲的光斑,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城市在低吟,那不是风声,也不是车流,而是时空结构本身在不堪重负下的、持续不断的、低频的哀鸣。建筑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海市蜃楼,偶尔有穿着不同时代服饰的虚影如鬼魅般掠过街角,又瞬间消散,留下更为浓郁的诡异氛围。整座城市,已然变成一个巨大而无序的、现实与幻梦粗暴交织的牢笼。
在这片混沌的泥沼中,那支由三辆深灰色装甲运兵车护卫着一辆白色医疗车组成的小型车队,如同一条沉默而坚定的金属游鱼,正沿着被初步清理和维护过的主干道,顽强地驶向城市中心。车队行进得异常平稳,引擎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轰鸣,与周遭环境的杂乱无章形成刺目的对比。运兵车顶部的旋转警戒探照灯射出冰冷的光柱,如同警惕的眼睛,扫视着一切可疑的阴影。那些因时空涟漪而诞生的、形态扭曲、充满攻击本能的最低级畸变体,往往在靠近车队一定范围时,便会如同遇到无形的壁垒般,发出尖锐的嘶鸣,惊恐地退避开去,仿佛车队周围笼罩着一层它们极为厌恶或畏惧的力场。
医疗车内部,是另一个被精心营造出来的、脆弱而精密的世界。光线是经过严格计算的、最适合伤员恢复的柔和亮度,空气经过多层过滤,带着消毒水和某种清新剂的淡淡气味,有效地隔绝了外面世界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铁锈、尘埃和不明腐败物的污浊气息。各种精密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器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冰冷地陈述着生命的微弱迹象。
李宁深深陷在符合人体工学的减震座椅里,双眼紧闭,浓密的眉宇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随行的军医已经以极高的效率处理了他身上那些看得见的伤口——主要是与“归元尘”纠缠时造成的擦伤、灼伤以及最后爆发时肌肉纤维的轻微撕裂。清创、缝合、包扎,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专业。冰凉的药液通过手背的留置针缓缓流入血管,缓解着内腑因巨大冲击而产生的闷痛和灼热感。然而,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以及强行催动“燃”之力接近枯竭后带来的、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呻吟的空虚感,却如同附骨之疽,盘踞不退。他宽厚的手掌中,那枚“守”字铜印被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铜印依旧温润,但以往那种如同活物心跳般、与他内力水乳交融的共鸣感却微弱了许多,仿佛它也在这场超出极限的恶战中伤了元气,陷入了某种沉睡。这种联系上的阻滞,让李宁心中那份因身处未知环境而产生的不安,愈发清晰。
隔着狭窄的、固定着各种医疗器械的过道,季雅半靠在可调节角度的医疗椅上,原本灵秀的脸庞上血色尽失,如同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宣纸。一位表情冷静、动作轻柔的女性医护人员,正用棉签蘸取着一种散发着薄荷与草药混合清香的透明凝胶,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太阳穴和额角。这特制的凝胶似乎对缓解精神过度透支引发的、如同千万根细针持续穿刺识海般的剧痛有些许效果,但季雅紧蹙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她的怀中,那卷至关重要的《文脉图》被一块看起来普通、实则内衬了特殊屏蔽材料的灰色绒布仔细包裹着,安静地放置在她触手可及的小桌板上。即使隔着一层布料,季雅那过度敏感、尚未完全平复的精神力,依然能隐约捕捉到图卷本身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悸动——那是远方“穑园”节点被强行撕裂、生机被掠夺后留下的、一时难以愈合的创伤所发出的悲鸣;是城市其他角落,或稳定、或摇曳、或已然彻底熄灭的文脉节点,在时空乱流中发出的或强或弱的、混乱的能量回响。她强迫自己不去主动“倾听”这些声音,那只会让她本已脆弱不堪的识海雪上加霜。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忧虑,投向车厢后部。
那里,四张多功能担架床被牢牢固定在地板的滑轨上。四位从“穑园”地狱中被抢救出来的幸存者——三位穿着沾满泥污工装的农工和那位年轻的女研究员——如同失去灵魂的玩偶,静静地躺在那里。先进的医疗设备忠诚地工作着,屏幕上显示的心电图、脑波图、血氧饱和度等数据,虽然依旧在危险值边缘徘徊,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绝望地直线下滑。营养液、抗生素、稳定神经的药物,正通过纤细的软管,一滴一滴地注入他们近乎枯竭的身体,维系着那微弱的生命之火。然而,任何仪器都无法测量和驱散的,是他们脸上那种如同被漂白过的、毫无生气的死灰,以及眉宇间、甚至每一道僵硬肌肉线条里,都深深烙印着的、被无法言说的恐怖和绝望彻底侵蚀过的痕迹。那种生命力被强行、缓慢抽离的痛苦,恐怕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刻入了他们的灵魂深处,即便能够醒来,也必将永远活在噩梦的阴影之下。
“感觉怎么样?”李宁没有睁眼,低沉的声音在车厢平稳的嗡鸣中显得有些沙哑。
季雅轻轻吸了口气,试图驱散脑中的晕眩感:“比刚才好一点……但脑子里还是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稍微想集中精神,就疼得厉害。”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李宁依旧紧握铜印的手上,那手背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显示出他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你呢?内伤……要紧吗?”
“死不了。”李宁的回答简短而硬朗,这是他惯有的风格。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铜印里的‘火’……熄下去很多,恢复得很慢,像快要烧尽的炭。”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和车轮碾压路面的细微噪音填充着空间。车窗外,光怪陆离的景象飞速倒退,破碎的橱窗里可能倒映出盛唐的歌舞升平,而下一个瞬间,街角又可能弥漫起三国战场的硝烟与血腥气,虚实交错,令人恍惚。
“那个‘山岳’队长……”季雅终于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确保只有李宁能听到,“还有他们提到的‘方舟’基地……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从车队启动那一刻起,就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李宁缓缓睁开眼,金红色的瞳孔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但深处那抹凝重并未化开:“反应太快,太专业了。从我们破掉邪阵,到他们出现,中间间隔很短。而且,他们的装备……不像是临时拼凑的救援队,倒像是……一支专门用来处理某种‘特定事务’的精锐力量。”他回想起“山岳”队长检查邪阵残留物时,那双锐利眼睛里闪过的,并非纯粹的震惊或恐惧,而更像是一种……见到“熟悉”但“棘手”事物时的冷静评估。这种冷静,建立在某种程度的“知情”之上。
“他们知道‘文枢阁’。”季雅指出了最关键的一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而且,点名要见‘负责人’。这说明,官方……或者说这个‘方舟’基地,对我们的存在,并非一无所知。”这意味着,他们以往那种相对隐蔽的行动模式,很可能早已在对方的观察之下。这是福是祸,在彻底摸清对方底细前,难以判断。
“见机行事。”李宁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在绝境中磨砺出的果断,“保护好温馨,守住‘文枢阁’的秘密,这是底线。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在无法确定这个突然出现的官方力量是敌是友,其真实目的究竟为何之前,任何轻率的信任或妥协,都可能将他和季雅,以及他们所要守护的一切,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这种谨慎,源于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教训。
车队行驶得异常平稳,显然对这条通往市中心的“安全通道”进行过反复的清理和巩固。窗外的混乱景象虽然依旧,但那种时空扭曲的强度和频率,似乎随着不断靠近市中心而呈现出某种递减的趋势。偶尔能看到一些穿着统一深灰色制服、佩戴着“方舟”标识臂章的人员,在关键的路口设置着临时路障或能量探测仪,他们动作干练,配合默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异常动静。这一切,都显示出一个在末日危机中仍竭力维持着秩序和效率的系统的存在,与城市其他区域彻底失控的混乱形成了近乎荒谬的对比。
约莫四十多分钟后,车队的速度明显放缓,最终停在了一面巨大得令人屏息的混凝土高墙前。这墙面呈现出冰冷的灰色,高达十余米,表面光滑得几乎找不到缝隙,顶端布满了密集的监控探头、自动感应武器平台以及不断扫描着下方的激光发射器。墙体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仿佛将整个城市中心区域都笼罩其中。唯一的入口,是数道厚重得足以抵御重型武器轰击的合金闸门,此刻正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幽深的通道。闸门两侧,站立着两排全身覆盖着黑色外骨骼装甲、手持造型奇特脉冲武器的守卫,他们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有面甲下电子眼闪烁着冰冷的红光,对车队进行着最严格的身份核验和能量扫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随着最后一道闸门在身后沉重地闭合,仿佛将外面那个疯狂而危险的世界彻底隔绝,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是风暴眼中那片不可思议的宁静之地——‘方舟’基地。
天空虽然依旧被那病态的云层笼罩,但至少没有了那些胡乱闪烁的时空裂缝和游荡的虚影。街道宽阔整洁,路灯散发着稳定而明亮的光芒,甚至能看到一些耐寒的观赏植物被精心修剪过,种植在道路两旁。行人不多,都穿着类似的制服,步履匆匆,表情虽然严肃,但少了外面世界那种常见的惊恐与茫然。建筑物的损坏程度明显较轻,许多楼宇都进行了加固,窗户后面透出温暖的灯光。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属于时空紊乱的、令人心神不宁的“背景噪音”在这里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大型发电机、空气循环系统以及各种精密设备运转时发出的、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嗡鸣,这是人类工业文明秩序的力量体现。
车队最终在一栋外观极其朴素、甚至有些低调的多层建筑前停下。建筑通体由暗色的特种混凝土浇筑而成,线条硬朗,没有任何窗户,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显然经过特殊加固的金属门。门口依旧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卫,眼神锐利如鹰。
“山岳”队长利落地跳下车,打开医疗车的车门,他的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净利落:“两位,我们到了。医疗小组会立刻将伤者送往基地医疗中心进行深度治疗。请随我来,指挥官秦岳将军希望尽快与二位见面。”
李宁和季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心与警惕。他们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因长时间乘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跟着“山岳”走下医疗车。双脚踩在坚实、平整、带着一丝凉意的特种地砖上,感受到周围相对稳定、甚至可以说“正常”的环境,两人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百分之一秒,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越是平静的水面,底下可能隐藏着越汹涌的暗流。
进入建筑内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极致秩序。冰冷的金属墙壁泛着哑光,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的地面一尘不染,明亮但毫不刺眼的led灯光从天花板均匀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某种清洁剂的味道。偶尔有穿着不同颜色制服、代表着不同职能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他们低声交谈着专业术语,步履迅捷,一切都在一种高效、精确、近乎冷漠的节奏下运转着,透着一股强大的、军事化管理的纪律性和非人性化的冰冷感。
他们被带入一间宽敞却并不显得奢华的会议室。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材质不明的暗色金属长桌,周围摆放着十几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黑色座椅。一面墙壁是整个巨大的、处于待机状态的液晶屏幕,幽暗如深渊。另一面墙壁则是厚厚的、从内部看是透明、但从外部绝对无法窥视的单向特种玻璃,外面是灯光柔和的走廊,偶尔有人影无声地走过。
“请稍坐片刻,指挥官马上就到。”“山岳”队长示意他们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自己则如同门神般,站立在门侧,身姿笔挺,目光平视前方,不再言语。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仿佛被无形地拉长。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空调系统送风的微弱气流声。
门被无声地滑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挺拔,穿着剪裁合体、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深蓝色立领制服,每一颗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鬓角有些许灰白,但更添威严。他的面容刚毅,线条分明,如同斧凿刀刻,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发号施令者特有的自信与压迫感,径直走到长桌的主位坐下。
“我是‘方舟’基地现任总指挥,秦岳。”男子开口,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不需要任何扩音设备也清晰可闻,“欢迎来到‘方舟’基地。首先,我代表基地,感谢二位在‘穑园’区域的果断行动和英勇表现,为我们成功挽回了四位极其宝贵的公民生命。”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李宁和季雅,那目光中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种试图看透他们所有秘密的锐利,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敌意或者贪婪。
李宁和季雅只是微微欠身,算是回礼,没有多言,静待对方的下文。在这种场合,言多必失。
秦岳似乎也欣赏这种沉默的警惕,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继续用他那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说道:“李宁市目前所面临的局势,二位是亲历者,想必比我们这些待在相对安全后方的人,有着更为深刻和直接的认识。时空结构不稳定,物理规则局部失效,异常现象频发,甚至出现了……一些完全违背我们现有科学认知框架的存在形式和能量活动。”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再次若有深意地扫过李宁依旧放在膝上、紧握铜印的手,以及季雅怀中那用布包裹的长条物事。
“‘方舟’基地建立的最高宗旨,就是在尽可能维持社会基本秩序、保护幸存市民安全的同时,集中力量研究并试图理解、应对这场……我们暂时称之为‘超自然维度侵袭’的灾难。”秦岳的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更强的无形压力,“通过长期的监测和分析,我们发现,在这片混乱的能量场中,存在着一些相对稳定的‘锚点’,或者说‘节点’。这些节点的稳定状态,直接而显着地影响着其周边区域的时空稳定程度。你们‘文枢阁’所在的区域,以及这次出事的‘穑园’农业园区,经过我们的能量图谱比对,确认都属于级别很高的关键节点。”
李宁和季雅心中同时一震。官方果然对文脉节点有着明确的认知!而且,他们使用的是“能量锚点”、“时空稳定节点”这类更具科技色彩的术语,并且似乎建立了一套独立的监测和评估体系。
“我们观察到,‘文枢阁’似乎与这些‘能量节点’之间,存在着一种独特的……亲和性,甚至表现出某种程度的……主动维护行为。”秦岳的语气变得更为微妙,措辞谨慎,仿佛在试探,“而这一次在‘穑园’,你们遭遇并成功击退的,根据现场残留的能量特征判断,显然不是自然产生的时空畸变体,而是一股有明确组织性、具备高度智能、并且其行动目标直指破坏这些关键节点的敌对力量。现在,请告诉我,你们对这个自称‘断文会’的组织,究竟了解多少?”
问题尖锐而直接,刺破了之前所有的铺垫和试探,直指核心。
李宁和季雅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对方掌握的信息深度和准确性,远超他们最初的预估。隐瞒和欺骗在如此明确的情报面前,不仅徒劳,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季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斟酌着每一个用词:“秦指挥,我们并不否认,‘文枢阁’自成立以来,确实世代致力于搜集、整理和研究一些……散佚的、非常规的古代文化遗产和知识体系。在这些研究中,我们逐渐认识到,李宁市,乃至更广阔的区域内,存在着一些特殊的地理节点,它们因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而蕴含着独特的能量场,我们内部将其称为‘文脉’。维护这些文脉节点的稳定与纯净,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关系到某种……文明精神的延续。”她选择了一种相对抽象但接近真相的说法,略去了文明信物等核心机密。
“至于‘断文会’……”季雅停顿了一下,选择有限度的坦诚,“就我们目前所知,这是一个结构极其严密、行踪诡秘的极端组织。他们的最终目的,似乎是系统性地破坏乃至彻底湮灭这些文脉节点。其成员掌握着一些……非常诡异、强大且充满恶意的能量运用方式,与我们理解的任何已知力量体系都截然不同。关于他们的具体成员、内部结构、终极目标……很抱歉,我们所掌握的信息也非常有限,甚至可以说,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巨大的危险和未知。”这番话,七分真,三分保留,既表达了合作的意向,也暗示了敌人的强大和己方处境的艰难。
秦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分析着季雅话语中的每一个细微停顿和语气变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他们所展现出的力量层级,确实已经超出了我们目前常规战术小队和制式武器的有效应对上限。”秦岳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静,但内容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也正是我们基地,希望与像‘文枢阁’这样的,具备应对此类‘非常规威胁’特殊知识和……能力的单位,建立合作关系的根本原因。”
合作?这个词终于被明确提了出来。李宁和季雅的心同时提了起来,警惕性升至最高点。
“是的,合作。”秦岳似乎看穿了他们内心的波澜,语气依旧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我们有相对完善的组织架构、稳定的后勤保障体系、一定范围的情报网络和资源调动能力。而你们,有我们急需的、关于这种超自然威胁的专门知识和独特的应对‘能力’。”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李宁的铜印和季雅怀中的图卷,这一次,其中的意味更加明显。
“面对共同的、足以动摇甚至毁灭我们整个文明存续基础的敌人,我认为,摒弃成见,信息共享,力量互补,是当前形势下唯一明智且必要的选择。”秦岳的声音带着一种说服力。
“秦指挥所说的‘合作’,具体是指哪些方面?”李宁直接问道,他需要更具体的条款来判断风险。
“信息共享,是建立信任与合作的基础,也是第一步。”秦岳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更强了,“我们需要你们所掌握的,关于文脉节点分布与特性、关于断文会已知的行动模式、成员特征、以及他们所使用的那种异常能量的性质和弱点的一切信息。相应地,‘方舟’基地可以向‘文枢阁’开放部分非核心物资库权限,提供必要的医疗和技术支援,并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为你们的行动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和情报协助。作为回报,当我们监测到断文会的活动迹象,或者某个关键节点出现异常能量波动时,我们希望‘文枢阁’能够凭借你们的专业能力,协助我们进行研判,并在必要时,共同采取行动——当然,一切行动以保证你们自身安全和我们充分沟通协调为前提。”
条件听起来似乎很合理,甚至可以说是优厚。但李宁和季雅都心知肚明,这“合作”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信息共享意味着“文枢阁”数百年的积累和核心秘密可能暴露在官方视野下;接受援助则很可能在无形中被纳入对方的管理体系,失去自主性,甚至可能被当作一把好用的“特种工具”。更重要的是,谁能保证,在获取了足够关于文脉和文明信物的信息后,这个掌握着强大武力的“方舟”基地,不会产生将这股力量收归己用的想法?毕竟,面对如此诱人且强大的力量,很少有掌权者能完全抵抗这种诱惑。
“秦指挥的提议,我们明白了。”季雅谨慎地回应,措辞滴水不漏,“不过,‘文枢阁’并非由我们二人能够完全代表。如此重大的事项,我们需要返回阁内,与其他主事人共同商议,才能给予正式答复。”
“可以理解。”秦岳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回答,“你们可以随时通过‘山岳’队长与我的办公室取得联系。基地会为二位安排临时休息处。另外,那四位从‘穑园’救回的幸存者,我们会调动最好的医疗资源进行救治。但他们苏醒后,关于事件经过,尤其是涉及那些……超常现象的部分,可能需要遵循基地的保密条例,签署严格的保密协议。这是为了维持基地内部乃至更大范围的稳定,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并配合。”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不等回应,一名穿着技术官制服、表情严肃的年轻女子快步走进,径直走到秦岳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同时将手中的一个轻薄电子平板递到他面前。
秦岳的目光快速扫过平板屏幕上的信息,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其细微、但绝无法忽略的锐利光芒。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李宁和季雅时,带上了一种全新的、探究的意味,嘴角甚至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看来,二位的同伴,在‘文枢阁’内,似乎又为我们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他的声音平稳,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李宁和季雅的心猛地一沉。
秦岳示意了一下,那名技术官立刻走到会议室墙壁前,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巨大的液晶屏幕瞬间亮起,显示出的不再是待机画面,而是一幅极其复杂的、不断动态更新的李宁市全息能量流谱图!图上用不同颜色和符号标注着无数光点、能量流向和波动曲线。而就在这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图谱上,代表“文枢阁”所在区域的、一个原本显示为稳定绿色的光点旁边,赫然亮起了一个新的光点!
这个新光点虽然亮度不高,体积也小,但其散发出的能量特征却极其独特——那是一种纯净得近乎剔透的、带着淡淡紫金色光晕的能量标识!它在频谱图上安静地闪烁着,与周围代表时空乱流的混沌色彩、代表断文会污染的污浊色调、甚至代表基地自身能量的冷硬光色都截然不同,仿佛污浊泥潭中悄然绽放的一朵净莲。
“我们的广域高精度灵犀探测矩阵,在大约十五分钟前,捕捉到了从‘文枢阁’坐标传来的一次极其特殊的能量辐射脉冲。”秦岳指着那个紫金色光点,语气中的探究意味毫不掩饰,“能量性质……非常独特,初步分析显示,其蕴含的生命活性能级极高,并且带有一种强烈的、倾向于‘秩序’、‘稳定’甚至……‘净化’的倾向性特征。这与我们数据库中所记录的任何一种时空畸变能量、断文会污染能量,甚至已知的自然灵能波动,都完全不符。”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精准的手术刀,仿佛要剖开李宁和季雅的所有伪装:“这个能量信号,虽然短暂,但特征明显,无法用常规的设备故障或自然现象解释。二位……能否为我们解惑?这‘文枢阁’内,除了古代典籍,还隐藏着什么?”
李宁和季雅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那个能量波动……是温馨!她苏醒了!而且,她苏醒时引发的能量变化,或者她与“仁”字玉璧深度链接后自然散逸出的气息,竟然如此清晰地被“方舟”基地这个看似科技侧、实则对超自然能量监测极为敏锐的系统捕捉到了!
温馨的苏醒本是绝境中最大的慰藉和希望,但在此刻,在这个对他们而言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官方堡垒里,这个“惊喜”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将“文枢阁”和温馨本人,都推到了聚光灯下,处境变得更加微妙而危险!
季雅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冷汗几乎要浸透后背。必须给出一个解释!一个既能合理掩盖温馨和“仁”字玉璧的存在,又能消除官方过度关注和怀疑的解释!
她强迫自己迎上秦岳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努力让因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喉咙发出平稳的声音:“秦指挥,这很可能……是我们设置在‘文枢阁’地下书库最深处的、几个用来保护最珍贵孤本典籍的古代防护法阵,在感应到周边时空波动达到某个临界阈值时,产生的连锁应激反应。您知道,‘文枢阁’收藏了不少堪称国宝级的易损古籍,有一些祖上传下来的、比较特殊的守护措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个解释,巧妙地将能量波动归因于“死物”的法阵,并且紧扣“文枢阁”明面上的职能,听起来合情合理。
然而,秦岳那深邃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那个仍在频谱图上微弱闪烁、散发着独特紫金色光晕的能量标识上,未曾移开。他那张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示相信或怀疑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若有所思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追问都更让人感到压力。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基地内部那秩序井然的嗡鸣声,此刻听来,也仿佛变成了某种巨大机器冰冷无情的运转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