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那一声闷响仿佛不是响在空气里，而是直接砸在了张佳乐的心口，余震久久不散。它隔绝了林冰近乎仓皇逃离的背影，也隔绝了窗外那片无声飘落、逐渐将世界包裹起来的初雪。骤然降临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练习时的沉默都要令人窒息。
空旷冰冷的琴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张佳乐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那扇门闭合的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近乎疼痛的闷响。那感觉如此清晰，以至于她不得不微微蜷缩起身体，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心口，试图平息那过度的、混杂着震惊、无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狂跳。
她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掌心。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浅浅红痕，以及…一种残留的、冰冷的触感记忆。那感觉如此鲜明——林冰接过那盒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冻伤膏时，指尖那剧烈而无法抑制的颤抖，透过空气，精准地、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她的皮肤上，一路撞进她的心底。
还有那两个字。
那轻若雪落、沙哑得几乎破碎的两个字。
“谢谢…”
它像一道魔咒，又像一枚滚烫的烙印，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重量，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林冰…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冰冷疏离、用沉默和斥责筑起铜墙铁壁的林冰，竟然…会对她说谢谢？会因为一盒在药店随手就能买到的、最普通不过的冻伤膏，在她面前流露出那样近乎崩溃的、脆弱的失态，甚至…道谢？
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冰冷的指责都要强烈。它像一把钝器，缓慢而沉重地凿击着她对林冰固有的认知冰层。
她缓缓地、几乎是梦游般地转过身，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这间无比熟悉的琴房。冰冷的三角钢琴沉默地矗立着，黑白琴键像一排沉默的牙齿，曾经无数次地让她感到恐惧和无力。空气中，似乎还若有若无地残留着一丝清冷的雪松香气，那是独属于林冰的味道，此刻却混合了一种极淡的、清凉苦涩的药膏气息，形成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氛围，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林冰刚才坐的位置。
深蓝色的丝绒琴凳上，《星尘低语》的乐谱依旧摊开着，保持着主人离去时的姿态。旁边，那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银色钢笔随意地搁着，笔帽没有盖上，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离开时的仓促和…心绪不宁。
鬼使神差地，张佳乐一步步走近。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走向一个不该被触碰的秘密。
她在琴凳前停下，目光垂落，终于清晰地看到了乐谱上的内容。
不仅仅是原本那些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的音符。在乐谱的空白处，行与行之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许多用铅笔写下的、极其细密而娟秀的字迹。那些字迹工整清晰，带着一种冷静克制的风格，每一个标注都精准而简洁。
“指法…这里用3指过渡更流畅，避免僵硬…”
“力度…po a po cresc…（逐渐增强），注意气息…”
“情感…这里需要更轻灵，指尖触键如雪落，无声却有形…”
“…回忆的触感…”
当看到最后这四个字时，张佳乐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这些细密的标注…是林冰刚才写的？在她磕磕绊绊、痛苦挣扎地练习时，林冰并非像她感受到的那样完全无视或充满厌烦，而是在…如此专注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细致，修改和完善着这首属于她自己的《星尘低语》？
这首曲子…
张佳乐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它不仅仅是一首难度极高的练习曲，不仅仅是林冰用来考验和折磨她的工具。它似乎…承载着更多的东西。林冰对它的这种珍视，这种投入，这种甚至标注了如此抽象而私密的情感要求的行为…远远超出了一首普通练习曲的范畴。
这首曲子，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真的仅仅是年少时心血来潮创作的一首未公开的练习曲吗？那为何时至今日，她仍在如此细致地、近乎虔诚地修改和打磨？那被反复标注的“回忆的触感”…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
无数疑问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地冲上张佳乐的心头。她发现自己对林冰的认知，似乎一直停留在那座冰封雪原的表面，从未真正触及过其下的万丈深渊。而今天，那坚不可摧的冰层，竟被一盒小小的冻伤膏和一句破碎的“谢谢”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隙，让她得以窥见其下汹涌奔腾的、滚烫而痛苦的暗流。那暗流里，有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沉重痛楚，也有她对音乐、对这首特定曲子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守护？
她忽然清晰地想起了王小明昨天午后在音乐角，用不确定的语气提到的，那篇模糊的关于“天才少女”和名为“星尘”曲子的陈旧报道。难道…那并非空穴来风？难道这首《星尘低语》和林冰的过去，真的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刻的联系？
就在她的思绪如同乱麻般纠缠不清时——
“噔…”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如同幻觉般的琴音，毫无预兆地、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隐约地传了进来！
张佳乐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紧闭的房门！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琴声…来自门外？是林冰？她没有离开这栋音乐楼？而是…去了走廊尽头的另一间练习室？
那琴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抑着、堵塞着，却又无法完全遏制地逸散出来。弹奏的旋律支离破碎，完全不成调性，甚至夹杂着用力按压、乃至砸向琴键时发出的沉闷噪音和刺耳的摩擦声…这完全不是林冰平日那种冰冷精准、如同精密仪器般的风格！这琴声里充满了…一种混乱的、痛苦的、几乎是绝望的情绪宣泄！
张佳乐的心瞬间被这只无形的音乐之手狠狠揪紧！疼痛蔓延开来。她几乎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出林冰此刻的样子——独自一人，躲在某个同样冰冷的房间里，用那只冻伤红肿、甚至可能还在渗血的手，不管不顾地、发泄般地砸着琴键？她是因为手部难以忍受的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因为那盒让她失控落泪的药膏？因为那句艰难吐出的、违背了她所有准则的“谢谢”？因为那些乐谱上标注的、名为“回忆的触感”、却可能带来无尽痛苦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她想立刻拉开门冲出去！找到她！阻止她！哪怕只是笨拙地问一句“您还好吗？”！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了一步，手指甚至已经抬了起来，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碰触的前一秒，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僵硬地凝固在半空中。
她能做什么？
再次不由分说地闯入林冰刚刚勉强维持住、逃离而去的世界吗？用自己苍白无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的关心，去再次刺痛她刚刚暴露出的、鲜血淋漓的脆弱吗？
林冰刚刚才在她面前，流露出了或许是数年来的第一次失态，第一次近乎崩溃的脆弱，然后像受伤的野兽般仓皇逃离，将自己重新藏匿起来。此刻再去，无疑是粗暴地撕开她刚刚勉强黏合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尊严外壳。那不会是关怀，那只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残忍。
那只抬起的手，最终无力地、缓慢地垂落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默默地转身，坐回了属于自己的、那张硬质的木制琴凳上。
目光却无法从那份摊开的乐谱上移开。
那些冰冷的音符，那些细致到苛刻的铅笔标注，在此刻看来，仿佛全都染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色彩。它们不再仅仅是考验和折磨她的工具，更像是一把沉重而冰冷的钥匙，一把或许…能真正打开林冰内心那座宏伟却冰封沉寂的宫殿大门的钥匙。而那首《星尘低语》，就是锁孔所在。
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拿起林冰留下的那支钢笔。冰凉的金属笔杆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仿佛还能感受到主人留下的体温…或者说是冰温。笔尖还残留着些许未干的黑色墨水痕迹，像凝固的泪滴。她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笔帽旋紧盖好，动作郑重得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生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易碎的梦。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乐谱，精准地定格在那个被标注了“回忆的触感”的小节。
那里的音符格外复杂密集，情感标记要求的是“极轻、极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蝶翼颤动般的颤抖”。
回忆的…触感？
究竟是怎样的回忆？是温暖如春日的阳光吗？还是像这冻伤一样，带着灼人的、令人寝食难安的持久痛楚？是星光洒落琴键的浪漫，还是冰雪覆没一切的绝望？
张佳乐不由自主地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虚虚地拂过那几个承载了太多重量的音符。冰冷的铜版纸张触感之下，她仿佛能跨越时空，感受到林冰落下这些铅笔字迹时的那份全神贯注，以及那份被深深压抑在冰冷外表下的、无法对人言说的、汹涌的情感。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纷纷扬扬，将世界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灰白之中。
保温杯里剩余的姜茶早已彻底凉透，再也散不出一丝热气。
但张佳乐的心中，却因那一道被艰难凿开的冰隙，投入了一缕微弱却执拗的、不肯熄灭的光。她不再仅仅感到恐惧、压力和无所适从的愧疚。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强烈好奇、深切怜悯、以及一种想要探寻冰封之下真正真相的、近乎使命感的冲动，正在悄然滋生，破土而出。
她想知道。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林冰的过去，那段被深深掩埋的过往。
她想要知道《星尘低语》背后真正的故事，那旋律中究竟封存了什么。
她更想知道，那红肿的冻伤之下，那冰冷的面具之下，究竟藏着一颗怎样跳动的心——是一颗早已被彻底冰封、死寂无声的心？还是一颗依旧在灼热地、痛苦地跳动着，只是被层层坚冰封锁，等待救赎的心？
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足迹，掩埋了声响。
寂静的琴房里，一场无声的、小心翼翼的探寻，才刚刚正式揭开序幕。而通往答案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与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