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堂质询结束后的第三日，清晨。
万剑山脉迎来了入秋后的第一场寒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山风凛冽如刀，卷起枯叶和沙尘，在外门各处的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儿。寒意透过单薄的弟子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陈尘裹紧衣袍，从灵兽园大门走出。
这三日，他每日都会来灵兽园一趟。一来是查看月光狐幼崽的恢复情况——九只小家伙在柳如眉的精心照料下，已经能跑能跳，眼中的惊恐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的好奇与灵动。二来，他也借机向柳如眉请教一些灵兽相关的知识，为深化驭兽神念打基础。
柳如眉对他态度极好，不仅倾囊相授，还开放了灵兽园的部分藏书阁权限，允许他查阅一些非核心的驭兽典籍。这无疑是极大的便利。
但今日，陈尘的心思不完全在灵兽上。
他能感觉到，暗处的注视比前两日更加密集了。
执法堂质询虽以他的“清白”告终，但赵干重伤、方啸吃瘪的事实，让他在外门的处境变得异常微妙。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想要攀附者有之，暗中敌视者更有之。
这几日，他已经“偶遇”了不下十波试探者。有的直接递来邀请，有的旁敲侧击打听他的“古法”，还有的则是单纯想看看这个搅动外门风云的“废体”到底长什么样。
陈尘一一淡然应对，但心中那根弦，始终绷紧。
他知道，真正的威胁并未解除。
方啸在执法堂的挫败，只会让那个人更加谨慎，也更加……危险。
正思索间，前方路口转出几道身影。
是三个陌生弟子，为首的是个炼气八层的壮硕青年，穿着制式弟子服，但衣领袖口都用金线绣了繁复的云纹，显然是自行修饰过，以示身份不同。他身后两人也都是炼气七层，眼神倨傲。
三人径直走来，挡在路中央。
“陈尘师弟？”壮硕青年开口，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正是。”陈尘停下脚步。
“我是‘青云社’的执事，周厉。”壮硕青年自报家门，“我们社长想见你。”
青云社，外门三大社团之一，与青锋会齐名。
“社长？”陈尘神色不变，“有何事？”
“去了就知道了。”周厉语气不容拒绝，“社长说了，有些话，当面谈比较好。”
他身后的一个跟班补充道：“陈师弟，我们社长可是内门‘青云峰’李长老的嫡孙，身份尊贵。他亲自相邀，这是给你面子，可别不识抬举。”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暗含威胁。
陈尘沉默片刻。
他在权衡。
直接拒绝，可能会得罪青云社，平白树敌。
但若是去了，恐怕又会被卷入社团之间的纷争——外门三大社团明争暗斗已久，都想拉拢有潜力的新人壮大实力。他若与青云社走得太近，青锋会那边必定不满，甚至可能引来其他社团的敌视。
就在他思索如何婉拒时——
“他哪儿也不去。”
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声音，突然从侧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袭月白色流仙裙的云清瑶，不知何时已站在路口拐角处。她今日未佩剑，长发简单束起，素面朝天，却依旧难掩绝色容颜。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散发的淡淡寒意——那不是刻意释放的灵力威压，而是修炼《冰心诀》到一定境界后，自然而然与环境交融产生的冰属性灵气场。
她就这么站着，周围的空气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度。
“云、云师姐？”周厉脸色微变，语气瞬间恭敬起来。
云清瑶缓步走来，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陈尘身上：“我来接你。”
短短四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尘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云清瑶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她会用“接”这个字。
“云师姐，这……”周厉硬着头皮道，“我们社长只是想与陈师弟聊聊，并无恶意。”
“我说了，他哪儿也不去。”云清瑶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有意见？”
周厉额头渗出冷汗。
云清瑶是谁？冰云峰韩霜长老的记名弟子，内门新晋天才，不到半年就从炼气大圆满突破至筑基初期，前途无量。更关键的是，韩霜长老出了名的护短，若是得罪了她的弟子，后果不堪设想。
“不敢，不敢。”周厉连忙躬身，“既然云师姐有事，那我们改日再来。”
说完，他带着两个跟班，仓皇离去，连句场面话都不敢多说。
云清瑶走到陈尘面前，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事。
“你怎么来了？”陈尘问。
“听说了一些事。”云清瑶淡淡道，“不放心，来看看。”
这句话，与三日前在执法堂外如出一辙。
但这一次，她的出现更加正式，也更加……公开。
陈尘看着她清冷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他知道，云清瑶这是在用行动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他是她的人，动他，就得掂量掂量她背后的冰云峰。
“谢谢。”陈尘轻声道。
云清瑶摇摇头，转身朝外门中心区域走去：“陪我走走。”
陈尘跟上。
两人并肩而行，走在寒风吹拂的青石板路上。
云清瑶走得不快，步伐优雅从容。她似乎并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也不在意那些窃窃私语。
但陈尘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暗处的注视，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惊愕和忌惮。
“那是……冰云峰的云清瑶？”
“她怎么会来外门？”
“还和陈尘走在一起……”
“听说他们是道侣，看来是真的。”
“有内门天才庇护，难怪陈尘不怕方啸……”
议论声低低传来，大多带着敬畏。
云清瑶置若罔闻，只是轻声开口：“执法堂的事，我听说了。你处理得很好。”
“符老帮了大忙。”陈尘道。
“吴长老是个奇人。”云清瑶点头，“师尊提起过他，说他是宗门内少数几个真正‘懂’古法的人，只是性子古怪，不愿与人深交。”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吴长老不可能一直护着你。方啸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陈尘平静道，“他在等机会。”
“什么机会？”
“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对付我的机会。”陈尘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比如宗门大比，比如外出任务，比如……我犯错的时候。”
云清瑶沉默片刻：“你很清醒。”
“不清醒的人，活不到现在。”陈尘淡淡道。
云清瑶侧头看了他一眼，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这个名义上的道侣，比她想象中更加成熟，更加……深不可测。
“师尊昨日问起你。”她忽然道。
陈尘心中一动：“韩长老？”
“嗯。”云清瑶点头，“她说，一个能凭‘废体’之身在外门站稳脚跟，还能让吴长老另眼相看的人，必有非凡之处。她让我转告你——若遇到真正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传讯给我，我会禀明师尊。”
陈尘脚步微顿。
韩霜长老这话，分量极重。
这不仅仅是云清瑶个人的庇护，更是金丹长老的潜在关注。
“代我谢过韩长老。”陈尘郑重道。
“我会的。”云清瑶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但师尊也说了，修行之路终究要靠自己。外力可以借，但不能依赖。”
“弟子明白。”
两人继续前行。
不知不觉，已走到外门坊市区域。
坊市比往日更加热闹，或许是天气转寒，许多弟子都来采购御寒的衣物、取暖的法器、或是温补的丹药。街道两侧摊位林立，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熟人打招呼声混杂在一起，烟火气十足。
当云清瑶和陈尘走进坊市时，原本喧嚣的街道，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无数目光投来。
有惊艳于云清瑶容貌的，有好奇打量陈尘的，更多的是对两人并肩而行感到惊愕的。
云清瑶面色如常，仿佛走在自家后花园。
陈尘也神色平静，只是目光偶尔扫过两侧摊位——他在看有没有需要的符箓材料或阵法器具。
但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前方，一个售卖低阶法器的摊位旁，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方啸，以及他手下的几个跟班。
方啸今日未穿执法殿服饰，而是一身普通的青色长衫，看起来像是随意闲逛。但当他看到云清瑶和陈尘时，眼神瞬间阴冷下来。
他身边的跟班也看到了，有人低声道：“方师兄，是云清瑶和陈尘……”
方啸抬手制止，只是静静看着两人走近。
街道上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
许多摊主和顾客都察觉到了不对，悄悄退开些距离，却又忍不住好奇观望。
云清瑶仿佛没有看到方啸，径直前行。
陈尘也神色如常。
就在双方即将擦肩而过时，方啸忽然开口：
“云师妹，好巧。”
云清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他，目光清冷：“有事？”
“无事，只是打个招呼。”方啸笑了笑，目光转向陈尘，“陈师弟也在？听说前几日在执法堂，师弟大展神威，连李长老都对你赞不绝口？”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暗藏机锋。
陈尘平静道：“方师兄过奖。执法堂只是秉公办事，还弟子清白而已。”
“清白？”方啸轻笑，“是啊，清白。赵干那小子自己运气不好，施法反噬，怪不得别人。”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转冷：“不过陈师弟，外门不比内门，人心险恶，意外频发。你虽然有些手段，但终究……修为太浅。以后行走，可要多加小心。”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云清瑶眉头微蹙，正要开口，陈尘却抢先一步。
“多谢方师兄提醒。”他神色依旧平静，“不过师弟觉得，修仙之路，福祸相依。有时候看似是祸，未尝不是福。就像赵师兄，若他当日不起歹念，又怎会遭此一劫？可见，善恶有报，天道循环。”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方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看着陈尘，眼中寒光闪烁，最终化为一声冷笑。
“说得好。那师兄就拭目以待，看看师弟的‘福’，能持续多久。”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跟班转身离去。
街道上的气氛，这才稍稍缓和。
但那些围观者的目光，却更加复杂了。
敢当面怼方啸，还有云清瑶撑腰……
这个陈尘，果然不简单。
云清瑶看向陈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本以为陈尘会隐忍，却没想到他如此强硬。
“你不该激怒他。”她低声道。
“有些事，忍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陈尘平静道，“况且，他本就视我为眼中钉，激怒与否，并无区别。”
云清瑶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在坊市行走。
这一次，再无人敢上前打扰。
无论是想招揽的社团，还是想试探的弟子，或是单纯好奇的围观者，都只敢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云清瑶的存在，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陈尘与外界纷扰暂时隔绝。
她陪陈尘买了些符纸和灵墨，又去丹药铺看了看——陈尘想找几种温养神魂的药材，但外门坊市品质有限，最终只挑了几样勉强可用的。
整个过程，云清瑶话不多，只是静静陪着。
但这份“陪着”，本身就已经传递出足够的信息。
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出坊市。
天色愈发阴沉，寒风呼啸，似乎要下雪了。
云清瑶停下脚步，看向陈尘：“我要回冰云峰了。师尊召见。”
陈尘点头：“路上小心。”
云清瑶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方啸那边，我会请师尊留意。但你……自己更要小心。他不敢明着来，但暗地里的手段，防不胜防。”
“我会的。”陈尘郑重应下。
云清瑶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冰蓝色的玉佩，递给他：“这是师尊赐我的‘冰心佩’，平日佩戴可宁心静气，辅助修炼。你神识强大，但消耗也大，此物或许对你有用。”
陈尘看着那枚雕刻着冰云纹路、散发着淡淡寒意的玉佩，没有立刻接。
“这太贵重了。”他摇头。
“拿着。”云清瑶语气不容拒绝，“我修炼《冰心诀》，本就有宁神之效，此物于我作用有限。但你不同。”
她将玉佩塞进陈尘手中：“就当是……道侣之间的赠礼。”
道侣。
这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很清晰。
陈尘握紧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带着她指尖的温暖。
“谢谢。”他低声道。
云清瑶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月白色的身影在寒风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内门的山路上。
陈尘站在原地，握着那枚冰心佩，久久未动。
玉佩在掌心散发着温润的凉意，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远处，铅灰色的云层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
初雪。
陈尘抬起头，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但他的心，却异常平静。
云清瑶的庇护，是一把双刃剑。
能暂时震慑宵小，也会引来更多嫉妒和敌视。
但他不后悔。
修仙之路，本就不可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