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城的夜色,向来有两副面孔。
一副属于市井坊间,灯火阑珊,烟火气弥漫;另一副,则属于西城那片被阵法笼罩、终年缭绕着若有似无乐音的精致楼阁群——妙音坊。
妙音坊的别院,更是坊中之坊,非贵客或重要合作者不得入内。
今夜,其中一处临水的“听荷轩”却为一人悄然敞开。
陈尘在一位容貌清秀、举止无声的侍女引领下,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廊外是一池碧水,水中灵荷盛开,即便在夜色中也散发着莹莹微光,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荷香与一种能安抚心神的淡淡乐韵。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透着精心布置的雅致与昂贵,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宛如独立于世外的桃源。
侍女在一扇雕刻着繁复音律符文的月洞门前停下,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悄然退入阴影之中。
陈尘推门而入。
轩内空间开阔,陈设却极简。地上铺着柔软的雪蚕丝毯,中央一张紫檀矮几,几上红泥小炉正咕嘟咕嘟煮着灵茶,白汽袅袅,茶香四溢。三面皆是通透的雕花木窗,窗外水色荷影尽收眼底。唯有正对门的那面墙,挂着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笔意空蒙,隐隐有灵力流转,显然不是凡品。
而此刻,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清雅的环境,而是斜倚在窗边软榻上的那道身影。
花想容。
她今夜未着往日偏爱的浓艳绯红,而是换了一身烟霞色的软罗长裙,裙摆如水泻地,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曼妙曲线。青丝半挽,仅用一支碧玉步摇松松簪住,几缕发丝慵懒垂落颈侧。她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桃花眼微眯,正望着窗外月色下的荷塘出神。少了些平日里的妩媚张扬,却多了几分罕见的静谧与……深不可测。
听到脚步声,她眼波流转,视线落在陈尘身上,那抹惯有的、仿佛能勾魂摄魄的笑意便自然而然地漾开。
“陈公子,哦不,现在该叫陈师弟了?魁首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让妾身这小地方蓬荜生辉呢。”声音软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调侃,仿佛熟稔的老友。
陈尘面色不变,走到矮几旁,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坦然坐下。“花师姐说笑了。陈某能有今日,还要多谢师姐当日坊市解围之情,以及后续的合作关照。”
他说的是实情。没有花想容最初的情报支持和销售渠道,他的“改良丹药”计划不会那么顺利,积累第一桶金的速度也会大打折扣。
“互利互惠罢了。”花想容坐直身子,亲手执壶,为陈尘斟了一杯灵茶。茶水呈琥珀色,灵气氤氲,竟是用二品灵茶“雾雨清心”所沏,这一杯的价值就抵得上寻常修士数月用度。“你那丹药方子,可是让我那小铺子赚了不少口碑和灵石。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她将茶杯轻轻推到陈尘面前,动作优雅,指尖蔻丹鲜红,与白玉杯盏相映成趣。“尝尝,刚到的‘雾雨清心’,对凝神静气有些许好处,想必你明日开始,便要应付无数道贺拜访,今夜正好放松一下。”
陈尘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化为甘醇,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识海,让连日来紧绷的心神确实舒缓了一丝。他放下茶杯,开门见山:“花师姐今夜相邀,想必不止是喝茶叙旧?”
花想容轻笑,桃花眼中光华流转,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打量着他,似在重新评估:“问心路第一,悟性惊世,秘境魁首,金丹记名……陈师弟,你每一次出现,都让人惊讶得合不拢嘴呢。青云城这汪浅水,果然困不住真龙。”
“侥幸而已。”陈尘语气平淡。
“侥幸?”花想容摇头,笑容多了几分深意,“若一次是侥幸,两次是运气,那三次、四次,便是必然。妾身虽修为不济,但在这迎来送往、看人识物上,自问还有几分眼力。陈师弟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并非只是悟性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表象,带着几分探究,但分寸把握得极好,停留在令人警觉却又不至于反感的边缘。
陈尘不动声色,只是又饮了一口茶。“师姐过誉。不知师姐对未来合作,有何新的看法?”
这才是核心。花想容是精明的商人,也是优秀的情报贩子。她之前的投资获得了超额回报,如今陈尘价值暴增,她自然会调整策略,寻求更深入、更长远的绑定。
花想容收起那几分探究,笑容变得正式了些,却也更加迷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陈师弟即将跃入天穹剑宗那片更大的海域,那里天高海阔,却也暗流汹涌,巨鲨环伺。以师弟之能,自然无惧风浪,但若有张海图,有件救生衣,总归能让航程更稳当些,不是吗?”
她说着,纤手一翻,掌心出现了两样东西。
一件,是一枚玉佩。并非单只,而是一对。玉佩呈同心圆环状,外环墨黑,内环雪白,阴阳相合,质地非金非玉,触手温润。两枚玉佩之间,有极细微的灵光丝线隐约相连,仿佛同根同源。
“此乃‘子母同心佩’。”花想容将其中那枚墨黑外环的玉佩推向陈尘,“乃妾身师门一位炼器大师的早年作品,虽只是准法宝级别,但妙用特殊。子佩与母佩之间,只要不超过万里之遥,注入神识即可传递简短讯息,比寻常传音符隐秘、稳定得多。更重要的是……”
她指尖在那墨黑玉佩上轻轻一点,一层柔和却坚韧无比的淡金色光晕瞬间浮现,将玉佩笼罩。“子佩在感应到佩戴者遭受超越自身承受极限、达到金丹初期强度的致命攻击时,会自动激发这层‘玄金护神罩’,可挡金丹初期修士全力一击。仅限一次,之后玉佩便会碎裂。而这母佩,”她晃了晃手中那枚雪白内环的玉佩,“则会同时感应到子佩破碎,并记录下破碎前最后一刻的位置。”
陈尘拿起那枚子佩,入手沉甸甸的,能感受到其中精妙复杂的阵法结构和充沛的防护能量。这礼物,可谓兼具了通讯、保命、定位三重功能,实用价值极高,尤其适合他这种即将进入陌生险地、本身修为又显“薄弱”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代表了花想容愿意与他保持一条隐秘且稳定的单向联系渠道(母佩在她手),这是一种颇具诚意的长期投资姿态。
“另一件,”花想容收起母佩,又取出一枚薄如蝉翼、似绢非绢的淡黄色卷轴,轻轻展开。上面并非文字,而是无数细密的光点、线条和简易标识构成的一幅复杂图谱,“这是妾身凭借妙音坊的渠道,耗费不少人情灵石,搜集整理出的‘天穹剑宗内部关系简要图’。”
她的神情严肃了些:“此图不敢说详尽无误,但大致脉络应当不差。标注了各峰各脉的主要势力范围、首脑人物、彼此间的亲疏关系、近年来的利益纠葛与矛盾。哪些长老护短,哪些真传跋扈,哪些执事贪财,哪些区域易生事端……都略有提及。此外,图中用红色光点标注了几处需要特别注意的人物,都是性情乖张、背景深厚或对‘特殊天才’尤为‘关注’之辈,师弟初入宗门,尽量避开为宜。”
陈尘凝视着图谱。上面信息庞杂,但条理清晰,显然是经过专业处理的。有了这个,他就像在黑暗森林中拥有了一副标注了猛兽领地与习性的地图,能规避大量无谓的风险和麻烦。这份礼物的价值,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那枚保命的同心佩。
“师姐厚礼,陈某受之有愧。”陈尘没有虚伪推辞,而是坦然接受,同时心中清楚,这份投资,将来需要他用相应的价值去偿还。
“投资罢了。”花想容嫣然一笑,重新恢复了那副慵懒妩媚的模样,“妾身可是很看好陈师弟的。不指望师弟将来飞黄腾达了提携妾身,只盼着日后若再有如‘改良丹方’这般互利互惠的好事,或者师弟在宗门得了什么用不上又不好处理的好东西,能记得还有妾身这个合作伙伴便是。当然,若师弟在宗门遇到些不方便亲自出手处理的‘琐事’,或者需要某些不太容易获取的‘信息’、‘物资’,也可通过这玉佩联系妾身,价格嘛,自然给师弟最优惠的‘内部价’。”
她的话说得漂亮又实际,既表明了长期合作的意愿,划清了“投资-回报”的商业界限,又留下了灵活的操作空间,还暗示了可以提供一些灰色地带的辅助服务。这正是花想容的风格,永远在商言商,却又能在商言之外,铺设一条充满可能性的私人纽带。
“好。”陈尘收起同心佩和关系图卷轴,郑重道,“师姐的情谊与助力,陈某铭记。他日若有所成,或有所需,定不会忘了今日之约。”
这是他的承诺,清晰而有分量。
花想容满意地笑了,那笑容真切了许多。她再次举杯:“既如此,便以此茶代酒,预祝陈师弟此去天穹,潜龙出渊,一飞冲天!也祝我们……合作长久,互利共赢。”
“叮。”
两只白玉杯轻轻相碰,声音清脆,在静谧的听荷轩内回荡。
茶尽,话毕。
陈尘告辞离去。花想容并未远送,依旧倚在窗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侍女悄无声息地出现,为她重新斟满酒杯。
花想容把玩着手中那枚雪白的母佩,桃花眼中眸光深邃,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与慵懒。
“混沌废体……魁首……悟性惊世……金丹记名……”她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陈尘啊陈尘,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真是让人越来越好奇了……”
她将母佩贴近心口,感受着其中与另一枚子佩那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联系。
“这笔投资,或许会是我这辈子,最划算的一笔。”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尽头那隐约可见的、直插云霄的群山轮廓(那是天穹剑宗的方向),轻声自语。
夜风吹过荷塘,带来阵阵清凉。
听荷轩内,茶香犹在,人已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