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弹指即过。
这三天里,陈尘几乎不眠不休。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神都投入到了对源典推演结果的理解和记忆之中。那三处行气谬误以及修正后的完美运行路径,如同最精密的浮雕,被他反复揣摩,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他甚至尝试了无数次“意念模拟”,在脑海中一遍遍勾勒灵力沿着正确路径流转的轨迹,尽管没有半分真实灵力产生,但这种极致的专注和推演,让他对《引气诀》的理解,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本质的透彻。
饥饿和虚弱依旧如影随形,怀里的那个硬馍馍早在第一天就被他小心地分作几份吃完了,最后一天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和冷水硬撑过来的。但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却从未熄灭。
清晨,云家演武堂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
低阶子弟的家族小考,算不得什么盛会,但依旧是许多旁系和外姓弟子展示自己、争取资源的重要机会。广场中央临时搭建了数座擂台,用于法术演示,而理论考核则在演武堂侧殿的藏经阁前进行。
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干净整洁,四周矗立着象征云家威严的石雕巨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年轻修士们躁动的气息。身着各色服饰的云家年轻子弟们三五成群,或紧张,或自信,或相互低声交流,或独自闭目养神。
陈尘独自一人,站在人群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青衫,身形瘦削,脸色因为饥饿和失血显得有些苍白,在众多气息或强或弱、衣着光鲜的子弟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误入华美宴席的乞丐。
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好奇或是幸灾乐祸。柳氏要将他扫地出门的消息,显然早已不胫而走。
“看,那个废物还真敢来?”
“来了也是自取其辱,次次垫底,脸皮倒是够厚。”
“听说夫人发了话,这次再垫底,就要他滚蛋了。”
“城主府的二公子前几日还来拜访过夫人呢,他要是识相,早就该自己走了……”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钻进陈尘的耳朵。他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有些破损的鞋尖上,心中却在默默回顾着那三处谬误的关窍。
理论考核很快开始。主持考核的是一位面容古板、眼神锐利的老者,乃是云家的执教长老之一,云峥。他筑基中期的修为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目光扫过,嘈杂的广场顿时安静下来。
考核方式很简单,由执教长老随机抽取《引气诀》前三层中的要点进行提问,弟子们抢答或由长老点名回答。
“云浩,《引气诀》第二层,‘气走璇玑,过膻中,下沉丹田’,此过程,灵力运行需注意何种关隘?”云峥长老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一名身材高大的少年越众而出,朗声回答,声音洪亮自信:“回长老,需注意璇玑穴灵力灌注不可过猛,膻中穴需稍作停留以温养,下沉丹田时需意念引导,防止灵力散逸。”回答中规中矩,正是云家通行版本的标准答案。
云峥长老微微颔首,示意通过。
接着,他又连续提问了几人,问题涉及不同章节的运功细节、灵力属性感知、以及一些基础的法术原理。被点到名的子弟大多能流畅应答,偶有疏漏,也被长老当场指出修正。场间气氛严肃而有序,展现着云家作为修仙世族的底蕴。
陈尘始终沉默地站在角落,如同隐形人。没有人点他的名,似乎所有人都默契地忽略了他的存在,或许在他们看来,点一个“废体”回答问题,纯粹是浪费时间。
考核渐近尾声。云峥长老目光扫视全场,看着那些或紧张或期待的面孔,最后,他的视线似乎无意间掠过了角落里的陈尘,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对于这个屡屡垫底、给云家带来不少非议的赘婿,他自然也无甚好感。
“最后一个问题。”云峥长老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全场,“《引气诀》第三层末尾,‘灵力归于丹田,如溪流汇海,需谨守灵台,抱元守一’。此句中之‘抱元守一’,除了稳固心神,防止灵力躁动外,于行气路线本身,可还有何深意?”
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到了《引气诀》较为精深的层面,不再局限于表面的运行路线,而是探究其内在的协调与平衡。
场中一时间安静下来。不少子弟皱起眉头,苦苦思索。之前回答过问题的几人,也露出迟疑之色。显然,通行版本的注解中,对此并未有更深入的阐述。
云峥长老等了几息,见无人应答,正欲开口解释,将这个作为本次考核的结束。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从人群边缘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响起:
“弟子陈尘,或有些许浅见。”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陈尘身上!
惊愕,诧异,不解,还有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等着看好戏的戏谑。
这个废物……他竟然敢开口?还是在这种连许多炼气中期弟子都答不上来的问题上?
云峥长老也明显愣了一下,古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直接驳斥,只得沉声道:“讲。”
陈尘缓缓从角落走出,步履平稳,来到场中,对着云峥长老微微躬身。他抬起头,苍白脸上那双眸子却异常清澈沉静,仿佛不见底的深潭。
他没有直接回答“抱元守一”的深意,而是话锋一转,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长老,弟子近日反复研读《引气诀》,发现我所修习的通行版本中,似乎存在几处细微的……行气偏差。”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哗然!
“他说什么?行气偏差?”
“疯了吧!云家《引气诀》传承数百年,岂是他一个废体能指摘的?”
“哗众取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云峥长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已有怒意凝聚。质疑家族传承功法,这可是大忌!他几乎要厉声呵斥,将这不自量力的小子赶出去。
但陈尘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和长老的怒容,继续平静地说道,语气不卑不亢:
“其一,便是方才长老所问及的,‘气走璇玑’之处。通行版本强调‘灌注不可过猛’,实则,根据灵力流转之‘盈虚’特性,及璇玑穴本身之‘桥梁’定位,此处非但不能‘抑’,反而需‘顺势微促’,方能更好地贯通后续膻中要穴,否则长久以往,此处易形成灵力‘淤结点’,虽不影响低阶修炼,却会为日后突破瓶颈埋下隐患。”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指,在空中虚划。虽然没有灵力光芒,但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真的在描绘一条无形的灵力河流,在“璇玑”处做了一个巧妙而自然的加速涌动。
场下的哗然声小了一些,不少人露出思索之色。云峥长老眼中的怒意也微微一滞,眉头紧锁。
陈尘不停,继续说道:
“其二,在于‘过膻中’后的‘稍作停留’。通行版本意在‘温养’,然膻中乃气海之交,贵在‘流转’而非‘停滞’。短暂停留固然无错,但若拘泥于此,反而会削弱灵力下行丹田的‘冲势’。理想状态,应是‘一触即走,引而不发’,保持灵力流淌的活性与张力。”
他的手指再次在空中划过,经过“膻中”时,只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顿点,随即毫不犹豫地引导着那无形的“灵力”向下奔流,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这一次,连之前几个对答如流的子弟,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陈尘的描述,与他们所学的、所练的,似乎……真的有些不同?而且听起来,似乎更加合理?
云峥长老脸上的怒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死死地盯着陈尘的手指,盯着他那套完全有别于家族传承的“行气理论”,眼神锐利如鹰隼。
“其三,”陈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所有人的心神,“便是最后这‘抱元守一’。其深意,除了稳固心神,更在于协调周身灵力的‘整体性’。并非仅仅固守丹田一点,而是要以灵台意念为引,确保在灵力‘归于丹田’这最后一步时,先前流经诸穴的灵力余韵能与之完美呼应,形成‘百川归海,海纳百川’的圆融循环,而非简单的‘汇入’。如此,方能奠定最坚实的道基。”
他的手指最终在“丹田”处缓缓收势,做了一个圆满的、包容的循环手势。整个“意念模拟运行”的过程,如行云流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美感。
藏经阁前,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场中那个瘦削而苍白的少年。他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波动,但他刚才所阐述的理论,所演示的那种“意念运行”,却仿佛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扇从未见过的新窗户!
那不仅仅是纠正错误,那更像是指向了一条更加完美、更加接近大道的路径!
云峥长老沉默了许久,许久。他脸上的凝重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困惑,有沉思,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向陈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这些见解,从何而来?”
陈尘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深处的一丝疲惫和如释重负,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轻声答道:
“弟子愚钝,无法修炼,平日无所事事,只能胡思乱想。昨日重伤初愈,偶感……灵光一现,似乎窥见了一些不同的东西,也不知对错,今日冒昧提出,还请长老斧正。”
灵光一现?胡思乱想?
这话没人会信!但此刻,却无人去深究。
云峥长老深深地看了陈尘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最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洪亮,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此次理论考核,陈尘……见解独特,另辟蹊径,虽修为不足,然于功法理论,颇有……可取之处。理论项,评:甲等!”
甲等!
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广场上炸响!
那个次次垫底的废物赘婿,竟然在理论考核中,拿到了最高的甲等?!还是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陈尘身上,之前的鄙夷和嘲讽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震惊、探究,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敬畏。
陈尘站在原地,承受着各种目光的洗礼,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向云峥长老行了一礼,然后默默地退回到了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与他无关。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云家的这潭水,因为这个一直被视作尘埃的赘婿,第一次,被投入了一颗不大不小,却足以激起涟漪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