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里!少年!该起身了,我带你去用些早膳!”
炼狱槙寿郎洪亮的声音穿过木门,像一道阳光,蛮横地撞碎了月见里混沌的睡意。
虽然他其实并未沉睡,只是闭目养神。但这突如其来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是让他脑子有些发懵。
叫他?现在?大白天的……叫他出门?
月见里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眼……嗯,天气很好……
过了好一会儿,月见里才慢慢反应过来,他昨天是跟着一只猫头鹰回家了。
“……知道了。”
最终月见里还是应了一声,然后,开始慢吞吞地“收拾”。
其实并无甚可收拾的。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等着那点因为阳光而产生的不适感平复下去……虽然只要他打着寂月伞就可以在阳光下行走,但是没有鬼会喜欢阳光。
于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起寂月伞,撑开,拉开了房门。
炼狱槙寿郎正抱着臂等在廊下,见他出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手中的伞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嗯?少年,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为什么要打伞?”
月见里微微垂着头,伞沿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和下巴。
声音也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细微的颤抖,仿佛触及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伤痛:
“我……有病。天生的,不能见阳光。皮肤,眼睛,还有这头发……也都是因为这病才变成这样的。”
月见里说着顿了顿,鼓足了勇气般微微抬起伞沿,让那双雾蒙蒙的红色眼睛在阴影中望向槙寿郎,里面盛满了不安与委屈。
“炼狱先生……您说,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像……‘鬼’?毕竟,鬼也不能晒太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是一种长期被误解和伤害后的敏感与脆弱。
“就因为这样,从小……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后来,连父母也……”
槙寿郎沉默了。
他抱着双臂,锐利的眼睛在月见里和那柄伞之间来回扫视。
少年的说辞逻辑上似乎说得通,或许他确实是因为得了怪病,才导致其样貌与常人有异,并且还畏光。
言语中那份深切的悲伤与孤独,也不似完全作伪。
然而,猎鬼人的直觉和他多年与恶鬼周旋的经验,让他无法完全打消疑虑。
鬼是狡猾的,鬼最善于伪装和利用人性的弱点了。
但……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对于这样一个少年,将他与吃人的恶鬼联系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恶毒。
内心的天平在职责与同情之间摇摆。
最终,槙寿郎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温和:
“唔……原来如此。是疾病吗……确实是很辛苦的经历啊!不过不要担心,少年!我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偏见的,至于其他人……他们也只是过于害怕了吧!我们还是先去填饱肚子再说吧!”
他率先大步向外走去,火焰纹的羽织在身后飒飒作响。
月见里撑着伞,看着他的背影,还从没有人这么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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槙寿郎似乎对这片区域很熟悉,带着月见里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家看起来生意很不错的铺子。
“哟!炼狱先生!今天这么早!”店老板热情地打着招呼。
“嗯!带着一位……朋友过来!”槙寿郎回应道,声音依旧洪亮。
“炼狱先生,早啊!”
“早!”
一路上,不断有人向槙寿郎问好。卖菜的大婶,散步的老人,甚至匆匆跑过的孩童,都会停下来,带着尊敬和亲切的笑容跟他打招呼。
而槙寿郎也一一回应,没有丝毫柱的架子,仿佛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相熟,也都愿意投以一份真诚的关怀。
月见里就这样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见过的猎鬼人,大多行色匆匆,眼神里常带着决绝与疲惫,周身笼罩着一层与普通人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但像炼狱槙寿郎这样……如此自然地融入市井,如此热烈而真诚地对待每一个普通人,这样的猎鬼人,这样的人,月见里都还是第一次见。
在铺子坐定,槙寿郎熟络地点了满满一桌子食物,米饭、味增汤、红薯、盐烤鲷鱼……琳琅满目。
“来!少年,不要客气!多吃一些!你看起来太瘦弱了!就是因为这样,身体才会生病!”
槙寿郎将一碗堆得尖尖的米饭推到月见里面前,自己则已经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五蚂蚁!五蚂蚁!”
月见里听着槙寿郎的赞叹,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食物。
虽然他不像其他鬼那样无法吞咽下人类的任何食物,但这样的行为对他来说,也仅仅只是“可以做到”,而非“需要”或“享受”。
人类的食物于他,味同嚼蜡,尝不出任何味道。
于是,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米饭,放入口中。果然,没有任何滋味,只是温热的,软糯的触感。
而他对面的炼狱槙寿郎,则展现出了让他暗自咋舌的“实力”。
一碗米饭,几口就见底;味增汤如同喝水般一饮而尽;烤鱼被利落地拆解吞下;红薯更是两口一个……
他吃得极快,碗碟以惊人的速度空了下去,然后被一摞一摞的叠高,店老板似乎早已习惯,笑眯眯地又端上来新的。
月见里:“……”
他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了,雾红色的眼睛里难得地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惊。
人的肚子……居然可以容纳这么多东西吗?吃下去的食物都去了哪里了?真的不会……撑破吗?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消化系统?
看着槙寿郎面前迅速堆积起来的空碗碟,又看了看对方依旧平坦的腹部,第一次对人类这种生物的“进食能力”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敬畏。
“嗯?月见里少年,你怎么不吃了?是味道不合胃口吗?还是身体不舒服?”槙寿郎终于注意到他的停滞,关切地问道。
月见里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能说什么?说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味道,吃与不吃并无区别?还是说对他的胃的容量表示震惊?
记得上一个食量让他震惊的还是童磨……可他是鬼啊!人怎么可以和鬼比!
“我……吃饱了。”
“哦?吃这么少可不行啊!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槙寿郎不赞同地看着他面前几乎没动过的食物,“要再多吃一点才行!老板!再来一份盐烤鲷鱼!”
月见里:“……” 他真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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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终于在一场对月见里而言相当漫长,而对槙寿郎而言酣畅淋漓的进食中结束了。
走在回程的路上,月见里看着前方那个挺拔的,如同小太阳般散发着光和热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他在童磨那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
贪婪的,懦弱的,虚伪的,绝望的……但像炼狱槙寿郎这样,从内到外都如此“正”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好吧,能去“万世极乐教”这样地方的人,应该都是……嗯,至少都不会如此热烈,如此充满生命力。
槙寿郎是那样正直爽朗,他的声音是那么大,仿佛永远充满了能量,有时候凑近了说话,月见里都觉得自己的耳膜在震颤,甚至会不自觉地产生一丝畏惧。
那是对于像槙寿郎这样,过于纯粹,过于炽热的生命的本能退避。
怎么会有人能对谁都这么热情?对陌生人也愿意伸出援手?他的内心真的没有丝毫阴霾吗?
月见里回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刻意装出那副委屈可怜的样子,暗示自己因为像鬼而备受歧视,甚至以此试探对方。
此刻,看着槙寿郎的背影,莫名的,月见里心中升起一丝罪恶感,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他又没有说谎,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没必要自责。
但不可否认的,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啊。猫头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