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死了。”
这是无惨亲自带来的消息。
他出现在山谷时,周身都散发着愉悦,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消失了。
月见里正坐在溪边,指尖划过冰凉的溪水。黑死牟则站在不远处,维持着收刀的姿态,一动不动。
两人的动作,在无惨这句话落下时,陷入凝滞。
无惨并未留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他沉浸在自己巨大的解脱与喜悦之中。
“继国缘一,死了。自然老死。”
他轻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命运终于站在他这一边的嘲弄。
“真是可笑……拥有那样神赐的力量,最终却依旧逃不过凡人的结局。”
他像是在宣布,属于继国缘一的时代结束了,现在是属于他鬼舞辻无惨的新时代。
“从此,再无人能阻挠我。”
————
缘一……死了。
这个消息,似乎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月见里知道人类的生命脆弱又短暂。百年来,他见过太多诞生与消亡,城镇兴起又荒芜,面孔鲜活又化为枯骨。
但那些消亡,于他而言,与四季更迭,草木枯荣并没有什么不同,引不起他心中半分波澜。
生死与他,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缘一……是不一样的,他与别人的不同不是在于他的强大,而是在于月见里在他身上投入的时间与感情。
那个曾在月光下送他草蚱蜢和竹笛的少年,那个会看着他说“你像月亮”的少年,那个在竹林间已长成强大剑士、却依旧称呼他为“月哥哥”的男人……
他的存在,与月见里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可以被称之为“朋友”的人。
而如今,这个“朋友”,消失了。
陌生的酸涩感,缓慢地从心脏深处弥漫开来,很轻,却无法忽略。
他是在……伤心吗?
月见里微微蹙眉,然后下意识地抬手,探入怀中,摸到了那支始终带在身边的,缘一亲手所制的竹笛。
笛身冰凉,似乎再也无法被捂热。
无惨很高兴,月见里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缘一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唯一能真正威胁到他生命的存在。
而如今最大的威胁自然消亡,他自然应该,也确实是狂喜的。
月见里的目光,又转向了始终沉默的黑死牟。
自无惨带来消息后,黑死牟便再也没有动过。他维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月见里,面向着空无一人的山林。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阴影,六只眼睛尽数闭合着,让人无法窥探情绪。
黑死牟似乎没有震惊,没有狂喜,没有解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但这种平静,反而透出不安来。
月见里安静地看着他。
无论是黑死牟,还是继国严胜。
他毕生的执念,他堕为恶鬼都要所追求的目标,就是超越那个名为“继国缘一”的太阳。
但如今,太阳陨落了。
他甚至不需要再去超越。仅仅是时间的流逝,就为他移开了这座他穷尽一切也无法翻越的高山。
这难道不是……他应该期望的吗?
可为什么,他感受不到黑死牟身上流露出丝毫的喜悦?
月见里想起很久以前,在继国家的庭院里,那个挥汗如雨,对自己严苛到极点的少年严胜。
他的所有努力,所有不甘,,几乎都源于对弟弟那份庞大天赋的绝望仰望。
他想起不久前,黑死牟在此地,如何诉说着质问上天的不公,如何将“超越缘一”化为自己的执念。
那么深的执念……会随着目标的消亡而失去吗?
月见里感到困惑。
由此,月见里又联想到,缘一在得知兄长自愿放弃一切,化为以人类为食的恶鬼时,会是何种心情?
那双通透世界的眼睛里,是否会流露出悲伤?
那么,此刻的黑死牟,在听到缘一的死讯后,那紧闭的眼睛之下,是否也会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
月见里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了。
人类的爱恨情仇,强烈的执着,复杂的羁绊……尤其是继国兄弟之间那扭曲又深刻,充满了嫉妒和向往,憎恨又无法割裂的感情,他始终未能参透。
月见里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深刻又真挚的情感,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死亡,一个沉默。
————
无人说话的山谷很寂静,只有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证明着时间并未真的停止。
黑死牟最后什么也没说,眼中没有泪光,也没有波澜,只是有些空洞。
他空洞地掠过靠在一边的月见里,透过他望向远方。
然后,黑死牟离开了。
一步,两步……从起初的缓慢,渐渐地,步伐越来越快,最后进入了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月见里独自留在溪边,没有去追寻,他觉得应该留给对方一些空间,想着,他又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竹笛。
缘一死了,是人就会死,这很正常。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会死,那同样很正常。
但在他死之前,他会一直记得缘一的,这是他曾答应过缘一的事情,而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是他需要去祭奠的了。
————
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太阳照常升起落下,又照常落下。
月见里没有再去找黑死牟,他又开始了一个人的旅途。
缘一的死对于月见里而言,并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打击,但那细微的酸涩感却被月见里记在了心里。
他依旧不太明白这种情绪,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只是再次将那支竹笛收好。仿佛这样,就能握住一点点早已流逝的时光,和那个再也无法见到的人,所留下的一丝微弱的暖意。
漫长的生命,显得更加漫长了些。但他还有更加物质的东西需要去寻找,比如“月之呼吸”,比如“蓝色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