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看上去十分拥挤狭小,几个男人在二楼吸烟,走廊上烟雾缭绕。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抱着一个大红色的盆子,里面堆放着一摞衣物,绕过这群抽烟的男人。
男人们转过身子,看着女孩玩笑道:“张芳,又给你妈洗衣服了!真勤快!以后谁娶到你就是有福气。”
张芳沉着脸,憋着气绕过这些男人的地盘,终于走到楼道口,一直走到一楼,才敢大口呼吸,只是一楼的气味也没多清新,在她看来,流氓,赌徒,酗酒者早就把这里腌制得臭烘烘的。
她麻木地将衣服挂好,随后走向了一楼的一间屋子,里面传来麻将推拉的碰撞声,还有大人们的叫唤。
“二饼!胡了!给钱给钱——”
——“妈,饭做好了。”
张芳打开门,里面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安静,不过很快又恢复吵闹。
“刘姐,你女儿叫你回家吃饭呢。”
赢钱的人推着麻将,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刘艳连输了几把,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便将气全撒在张芳身上,她鼻子一皱,眉心一拧,骂道:“叫叫叫!一天到晚就知道叫,滚回去!”
张芳像是习以为常般退了出去,可是关上门后,还是仰头望着天,好一会,长叹了一口气。
她独自回到了房间,将桌上那些热好的剩菜剩饭吃了一半。
虽然挨了骂,但她有些庆幸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刻,爸爸爱喝酒,一喝酒就爱胡说八道,一胡说八道,必定要和妈妈吵起来。
吵得让人心烦。
她将饭菜盖好,独自躺在床上,房间的隔音不是很好,楼下打麻将的嘈杂声响,还是传了上来——
——
张芳大概是这整个筒子楼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她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那时她妈只打算让她读个初中,读完就去打工,但她不愿意,以死相逼才得来个机会。
后来真的考进大学,她爸妈倒是炫耀了一番,高学历,至少能“卖”个好价钱。
不过大学的学费她家里一分也不出,她妈说了,既然这么有本事,就去自己赚钱。
因此从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开始,张芳为了凑够学费,在各种不同的地方打工,可能从小在家干活,她做事很麻利,不会像那些想出来赚笔外快的学生笨手笨脚,被老板骂个狗血淋头。
上大学之后,张芳反而迷茫了。
身边的人自由且松弛,每天不是在谈论去哪里玩,就是在谈论早中晚吃什么,而她,却只能在教室和打工的地方来回奔波,她没有功夫想玩什么吃什么的问题,她好像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因为工作,她回宿舍很晚,因此跟舍友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她以为,只是不熟而已,却没想到连不熟都会慢慢发展成厌恶。
那是一个下午,她感冒实在太严重,于是请了假回宿舍休息,或许是盖上了厚重的被子,没人发现她在。
室友刚从外面回来,聊起考完试去哪聚餐的问题。
“去新开的那家四川菜吧,吃完直接去ktv。”
“都行,你们安排吧。不过我想玩剧本杀,也没有一起的?”
“可以啊,我去,ktv都腻了,换个新口味也不错。”
“那我们是三个人,还缺一个。可惜了,要是张芳能去就齐了。”
“她肯定不去啊,我们宿舍聚餐她从来没参与过呢。她反正每天上完课就跑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诶,我上次看见她跟一个男的一起回来的,她有男朋友了吗?”
“不像,有男朋友整天打扮那么土?”
“我不关心她有没有男朋友,我反正就希望她每天能关掉她那个该死的闹钟,吵死了,谁懂六点钟被吵醒的崩溃啊!”
“我也是啊!没早八的日子全被破坏了,她收拾东西总会发出一些声音,我有时候真想骂她两句,能不能在乎一下室友的感受?这是集体生活诶。”
“你去跟她说。”
“啧,感觉说了会很尴尬,她每天早出晚归,几乎见不到她人,见到了也是连一个招呼都不打,但是感觉是那种很阴沉的人,算了算了,我不想触这个霉头,下次买个耳塞算了。”
“懦夫们。”
“刷”一声,张芳从床上坐起来,宿舍里顿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她看着室友,一句话也没说,室友尴尬地看着她,也一句话都没说。
张芳觉得这里的气息太过压抑,她微微仰起头,掀开被子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听见室友小声谈论:“我靠!她怎么在宿舍啊!”
“见鬼了,偏偏这个时候在。”
“不过我们说的也没错啊,听到就听到了呗,最好以后能改。”
最后那一句,似乎提高了音量,专门给在门口的她听的。
张芳闭紧了眼,忍住自己从刚刚开始就不争气想要冲出来的眼泪。
她出生在一个贫穷又无知的家庭里,紧绷又敏感,或许她们没什么恶意,可她就是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洒脱欢快。
烧还未退,可是宿舍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她听人说散步可以缓解焦虑情绪,可是现在她吹着路边的冷风,只觉得全身都是痛的。
一个电话打来,是她爸。
她爸妈不怎么跟她联系,而她也很少打回去。在今天这个时候,她忽然就想接起这个电话,听一听家人的声音。
人真是奇怪,身为血亲的对方不管伤害你多少次,你也只能把他当做避风港。
尽管这个避风港有时,创造风雨。
“喂,芳啊,能不能借爸点钱?”
张芳那颗刚刚变得柔软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如冷水兜头淋下。她在想些什么呢?他难道会打电话问自己的状况,自己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朋友?
张芳忍无可忍地笑了一声:“我没钱。”
她确实没钱,打工赚到的钱交完学费,剩下的只能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
“你都打工这么久了,也该存到钱了,现在你跟我说你没钱!”
外面的风很大,张芳只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了,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忍住哽咽:“没有。”
“真是没用,还不如早点嫁人。”
张芳闭着眼,让自己的声音冷下来:“你还有什么事吗?”
对面似乎啐了一声,率先挂断了电话。
而她,无力地垂下手臂,看着路上来往的行人,锻炼的,结伴散步的,虽然有些吐槽,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是幸福的。
只有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