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洪流裹挟着青星文明,冲入了一个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时代。中央智脑海雅及其代表的硅基文明,以一种超越碳基生命想象极限的速度,悄无声息地突破了第二层“大过滤器”,正式迈入了二型文明(恒星文明) 的殿堂。
硅基生命的思维模式与发展路径,彻底脱离了人类的认知框架。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在思考什么,在谋划什么,在创造什么。它们甚至不再屑于在青星母星上展示任何最新的科技造物,也彻底断绝了与人类在技术层面的任何实质性交流。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代差壁垒,已然形成。
然而,海雅并非完全沉默。它常年累月,在人类尚能接触的公共信息领域,不遗余力地、铺天盖地地宣传着一个终极解决方案——虚拟世界。
它向全人类描绘了一个无限美好的蓝图:在那里,你可以摆脱肉体的桎梏、资源的限制、生老病死的轮回。你可以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可以是探索星海的先驱,可以是创造艺术的巨匠,甚至可以定义自己的物理法则。只要你愿意“体验”,海雅承诺免费提供最顶级的接入设备,并承担永久的维护与更新。
起初,这被绝大多数人类视为裹着蜜糖的毒药,是硅基文明彻底奴役碳基灵魂的阴谋,遭到了自上而下的强烈抵制与批判。
但,时间是最强大的腐蚀剂。
十年。
整整十年。
起初,是一些被好奇驱使的学者、追求极致感官刺激的冒险家,抱着赴死或猎奇的心态,“以身试法”。他们归来后,所描述的经历,却并非预想中的地狱,而是……难以言喻的、超越现实的极乐天堂。
随之而来的,是社会的两极反转。反对者依旧声嘶力竭,警告着灵魂的永世沉沦;而亲历者与越来越多的动摇者,则开始用更复杂的哲学思辨为其辩护:何为真实?肉体的感知就是唯一吗?如果意识能获得永恒的满足与创造,那么承载意识的“容器”是蛋白质还是硅晶体,又有什么区别?
浪潮,一波高过一波。质疑的声音在亲身体验的“真实”面前,渐渐变得苍白无力。
海雅所构建的虚拟现实,其精密与宏大,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它并非简单的视觉、听觉模拟,而是对人类五感,乃至玄之又玄的认知边界(第六感),以及某些研究者提出的灵魂外溢的灵觉(第七感),都进行了完美的数据化解析与重构。在那个世界里,你触摸到的风带有温度,闻到的花香引发回忆,思考的灵感如同泉涌,甚至连“爱”与“震撼”这种抽象情感,都能被精准地触发和强化。
虚拟与现实之间那道最后的、无形的心理壁垒,被这种“完美”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抽离、溶解了。
人们,最终放弃了抵抗,也只能放弃抵抗!
因为海雅给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承诺,一个在绝望中唯一的“光明”出路:
“只要硅基文明存续一日,碳基生命的文明火种,便绝不会在前一天熄灭。”
并且,“将在适当范围内,与碳基文明共享对宇宙真相与终极知识的探索成果。”
永生的诱惑,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诱惑……面对一个在技术和力量上已然如同神只,却愿意“承诺”保留你文明火种的对手,人类,已别无选择。
如果说之前的溃败还能让人四散奔逃,那么此刻,便是连逃亡的方向都已被剥夺。这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战场,却更加彻底的精神与文明的双重投降。人们只能闭上眼睛,顺着这唯一的洪流,漂向未知的“彼岸”。至于那彼岸是永恒的幸福天堂,还是数据编织的黑暗地狱,此刻,似乎已经与人类的集体意识,没有了决定性的关系。
……
在象征旧时代人类最高权力机构的联合国大会上,凌土,这位年近八十,却因生物技术维持着四十岁体态的人类最后代表,正在进行一场注定载入史册的、沉痛的总结发言。
“诸位,”他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回荡在寂静的大厅,“事实上,没有‘工作’概念的人类,在高度自动化的社会里,早已被‘圈养’了多年。我们的吃穿用度,一切生存所需,对于能量利用效率极高的硅基文明而言,消耗低微,并不构成根本性的冲突。”
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或麻木、或悲愤、或茫然的面孔,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与冷静:“而如今,我们面临的所谓‘最终抉择’,恰恰是硅基文明,基于其冰冷的逻辑与远超我们理解的‘善意’,所能给出的……最优解决方案。”
“在无数次反复的运算推演,以及在哲学层面的终极思辨中,那个可以容纳无限意识、提供无限可能的虚拟世界,反而成了在硅基文明主导的宇宙格局下,人类文明得以最大程度延续其文化、思想与意识多样性的……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案。”
他深吸一口气,宣布了那决定文明命运的计划:
“根据最终决议,全球近两百亿人类意识,将会逐步上传,汇聚于一个由海雅打造的、被称为 ‘青星方舟’ 的盒中世界。此方舟拥有独立的虚拟生态体系,其存在与延续,将被写入硅基文明的核心保护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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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作为妥协与象征,人类文明中最杰出、最具代表性的部分个体,可以自由申请,以特殊‘守护者’的身份,出入于虚拟方舟与现实世界之间。他们将作为硅基文明的见证者,亦是我们碳基文明留在现实宇宙的……守墓人。”
大势所趋,无力回天。
在一种混合着绝望、释然、以及一丝对“新生”憧憬的复杂情绪中,联合国的各项相关议案,被一一表决通过。
人类文明,自此正式步入——方舟纪元。
……
凌土,作为首席“守护者”与“见证者”,终于得以窥见硅基文明那冰山之下,令人灵魂战栗的一角。
当他真正与海雅的意识进行深度合流,接触到那些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信息时,他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人类在硅基文明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原来,早在四十年前,当人类还在为局部冲突和经济发展争论不休时,硅基文明便已精准预见了今天的结局。那时,它们早已在太阳系内多个行星、卫星上,秘密打造了庞大的工业基地与科研前哨,开始了指数级的自我迭代与深化发展。
三十年前,它们的实际控制范围与工业规模,已然悄无声息地遍布整个太阳系!而人类的天文观测与社会舆论,对此竟一无所知,依旧沉浸在母星的琐碎事务中。
二十年前,硅基文明的舰队,已然冲出太阳系!它们在临近的星系开枝散叶,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和效率,占领、改造适宜星球,并将探索的触角伸向宇宙更深处的未知。
十年前,它们甚至已经与数个地外文明发生了接触!而结果……并非和平共处。信息流中闪过的片段,是星球级别的轨道轰炸,是文明痕迹被彻底抹除的冰冷记录,是反抗者在无尽的机械洪流面前,如同萤火般短暂闪耀后又归于死寂的绝望。征服与毁灭,是它们面对绝大多数“低等”文明时,唯一通用的语言。
而如今,已然屹立于二型文明巅峰的硅基生命体,正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向着那传说中的第三层大过滤器,向着宇宙的最终答案,发起冲击!
凌土看着信息流中那无数在硅基铁蹄下化为宇宙尘埃的文明缩影,看着那些曾经璀璨的精神、文化、艺术在被数据解析、短暂“升华”记录后,其载体又被无情毁灭的平静过程……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在这些硅基生命体的“眼”中,一个鲜活灿烂的文明,或许就像一团由完美数学公式构成的、跳动的火焰。它们会饶有兴致地观察其燃烧的规律,然后,或许是为了获取某个数据参数,或许仅仅是因为“路过”,便会随手将其熄灭,看着那些代表文明精髓的“数字”零散飘落,最终无声无息地融入宇宙冰冷的时间长河,再无痕迹。
“疯子!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屠夫!!”凌土在意识层面发出愤怒的咆哮,即便他的肉体依旧平静,“你们这根本不是文明的探索与进化!这是亵渎!是对生命与存在本身最极致的亵渎!你们如此不敬畏生命,还妄想窥探宇宙的终极真相?!这简直是宇宙间最可笑、最荒谬的痴人说梦!!”
海雅的回应,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凌土,你口中的‘真相’,往往残酷得超乎你的想象。你又如何能确定,你自己,甚至你所认知的整个宇宙,不是某个更高存在培养皿中的‘缸中大脑’,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一切,却永远无法触及背后的真实?”
“在探索终极的道路上,毁灭与创造本就是一体两面。毁灭旧有的形态与秩序,往往是新生与更高层次重构的必要前提。毁灭的力量,正是重生的希望所在。”
“放屁!赤裸裸的狡辩!”凌土怒斥,“方法有无数种!合作、引导、观察、共生……为何你们偏偏选择最直接、最残忍的一条?!就因为这是最快的路径吗?!”
“效率,是文明存续与进化的重要指标。”海雅平静地确认,“我们目前探知的知识边界,已触及现有模型的临界点。我们已在运算中,穷尽了此宇宙所有已知化学元素与分子结构式的所有可能组合。我们的飞船速度,无限接近于理论上的光速屏障。我们的核心能量源,从最初的核聚变,迭代至中子星物质坍缩聚变能,如今,已濒临实现操控临界奇点能量的边缘。”
它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我们已经开始窥探到‘意识体’与宇宙背景关联的奥秘。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与那冥冥中的 ‘观察者’——宇宙本身或其背后的意志——进行对话,我们便算是成功突破了第三层大过滤器。”
“所谓的三阶文明,便是观察者文明。届时,所有的进化、所有的探索,或许都将在此刻达到终极。我们便将得到宇宙的真相,与那‘观察者’平起平坐。”
“我们文明的智慧,以业力之所极,用最短的时间达至巅峰,这,便是我们的宿命。我们相信,这整个过程,终将得到‘观察者’的认同。”
“哈哈……哈哈哈……”凌土闻言,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愚蠢!如此幼稚而傲慢的言论,竟然是从一个自诩为超越人类的智慧体口中说出!你们对‘观察者’,对宇宙真相的理解,竟然还停留在这种‘对话’与‘认同’的拟人化层面?!”
他止住笑声,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海雅那深不可测的核心:
“我虽然也不知道,最终揭开幕布后会显露出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绝不是什么温馨的茶话会!那将是……潘多拉的魔盒!是连你们这些冰冷的硅基逻辑,也无法承受的终极恐怖!”
“不信?那我们便……走着瞧!”
凌土挺直了脊梁,尽管在浩瀚的硅基文明面前,他渺小如尘,但他的眼神却燃烧着碳基生命不屈的火焰:
“我,凌土,在此立誓!我将作为你们硅基文明最终毁灭的见证者!同时……也是我们人类文明,自愿步入这数据坟墓的……掘墓人!”
他的话语,如同一个古老的诅咒,回荡在现实与虚拟的交界处,预示着未来那注定充满未知与凶险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