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仙城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不断扩散,其影响远超李狗蛋师徒最初的预计。万兽山、碧波阁、玄冥宗三宗的黑幕被以如此戏剧性、难以完全压制的方式公之于众,不仅在其各自势力范围内引发了内部弟子与依附势力的疑虑动荡,更在整个仙界的中下层修士与凡人群体中,点燃了长久以来被压抑的不满与愤怒。
三宗的迅速“严正声明”与强势追查,在某种程度上稳住了各自的基本盘,但也坐实了“心虚”与“霸道”的印象。尤其是他们对流云仙城大会组织方施加压力,要求彻查并严惩“造谣者”,甚至暗示若不配合将影响未来资源供应与安全合作的态度,更让许多中小势力心生寒意与反感。
然而,仙界并非全然无序的丛林。在各大宗门、王朝、世家等势力之上,还存在一个相对超然、旨在维持基本秩序、处理跨区域重大纷争的机构——仙律殿。
仙律殿并非一个严密的中央集权组织,更像是由各大主要势力共同认可并派出代表组成的仲裁与执法联盟。其成员被称为“巡天使”或“执律使”,通常由修为高深、背景相对中立(或至少明面上中立)、且对维持仙界基本稳定有共识的修士担任。仙律殿总部设在中域天枢城,在各主要大洲设有分殿,拥有调查、仲裁、乃至在一定限度内进行制裁的权力。其存在的根本目的,是防止大规模、毁灭性的宗门战争,维护基本的资源流通与修行秩序,对于明显违反基本道义、可能引发大规模动荡或严重损害凡人根基(毕竟凡人是修士来源与基础资源提供者)的行为,也会进行干涉。
流云仙城事件,性质极其敏感。它并非简单的宗门摩擦或资源争夺,而是直指几个有头有脸的宗门可能存在的系统性、针对底层的不公与恶行,且证据以半公开方式传播,引发了广泛舆情。若置之不理,不仅可能动摇仙界底层稳定,更可能引发其他势力效仿,导致秩序崩坏。因此,消息传到中域后,仙律殿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数日后,三艘造型古朴、通体银白、船帆上绣有天平与律尺徽记的“巡天舟”,破开云层,降临在流云仙城上空。舟上下来十余名身着银灰色法袍、气息沉凝、神情肃穆的修士,为首者是一名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隐有雷光闪烁的老者,正是仙律殿东域分殿的副殿主之一,道号“雷肃真人”,元婴后期修为,以秉公刚直、不徇私情着称。
雷肃真人率队进驻仙律殿在流云仙城的分支机构,并未大张旗鼓,但消息灵通者已然知晓。万兽山、碧波阁、玄冥宗驻仙城的长老立刻前往拜会,言辞恳切(或义愤填膺)地陈述“冤情”,指责“幕后黑手”用心险恶,污蔑正道,扰乱秩序,并呈上他们所谓的“证据”——一些被指认是“伪造”的留影石碎片,以及几份声称是“受害者”但实际上早已被他们控制的散修或凡人的“澄清”证词。
雷肃真人面无表情地听着,收下材料,只淡淡道:“仙律殿自会查明。在调查期间,涉事各方需保持克制,不得擅动干戈,不得再行扩散未经证实之言。若有违者,视为干扰执法。”
他的态度让三宗长老心下稍安,觉得仙律殿还是偏向“维护稳定”和“相信大宗门”的。然而,雷肃真人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们有些不安。
仙律殿的调查并未局限于仙城之内。雷肃真人派出了数队执律使,持仙律殿令牌,分头前往青禾村、沉雾泽边缘、阴风峡外围等黑幕指控所涉地点进行实地查勘。调查过程公开而严谨,允许当地修士与凡人代表(在执律使保护下)陈述所见。同时,仙律殿公开悬赏,征集与此事件相关的任何可靠信息与证据,承诺对提供者身份严格保密并给予保护。
这一下,原本被三宗弹压下去的暗流,再度涌动起来。
李狗蛋师徒三人此刻已远离流云仙城数千里,藏身于一处隐秘山谷。通过凡人情报网络和之前接触过的那些对三宗不满的小势力,他们密切关注着仙律殿的一举一动。
“仙律殿介入,在意料之中。”林婉清分析着汇集来的信息,“从雷肃真人过往行事记录看,此人确实刚正,但并非迂腐。他允许实地调查和公开悬赏,说明并未完全采信三宗的一面之词,有心查明真相。”
灵瑶有些担心:“可是,他们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那些留影壁和证据,虽然处理过,但仙律殿手段莫测……”
李狗蛋沉思道:“查到线索是必然的。但我们的目的本就不是完全隐藏自身,而是揭露黑幕,引发关注。仙律殿的介入,客观上遏制了三宗明目张胆的报复和追捕,给了我们喘息和继续行动的空间。关键在于,我们如何与仙律殿互动,是继续躲在暗处,还是……有限度地接触?”
他想起玄圃主人手札中,曾隐晦提及上古时期亦有类似维护秩序的“天律宫”,其内部同样存在不同理念的派系,有的偏袒大宗门,有的则更注重维护底层平衡与道义根本。仙律殿传承至今,内部想必也非铁板一块。
“我们需要判断,雷肃真人,或者说他代表的仙律殿东域分殿中的某些力量,是真心想查明真相、维护基本道义,还是只想尽快平息事端、维持表面稳定。”李狗蛋缓缓道,“同时,我们手中的证据,需要选择性地、以安全的方式,递到可能愿意倾听真相的执律使手中。”
就在这时,凡人网络传来一条重要信息:仙律殿派往阴风峡调查的一队执律使,在峡外一处荒村临时驻扎时,队中一名年轻的执律使深夜独自离队,似乎在暗中接触当地村民,询问更具体的细节。此人身法隐秘,但被一名曾受李狗蛋救治、目力极佳的老猎户偶然瞥见,记住了其腰间一枚特殊的、刻有青竹纹样的玉佩特征。
“青竹纹样玉佩……”林婉清迅速回忆,“星枢阁的陆晨星曾提过,仙律殿中有一派系,其成员多以‘清、正、刚、直’为号,喜欢佩戴竹、梅、松等象征气节的饰物,理念上相对更注重‘法理公正’而非单纯的‘势力平衡’。这或许是个机会。”
李狗蛋当机立断:“尝试与此人建立单向联系。灵瑶,制作一份特殊的‘证据包’:包含阴风峡尸堆位置更精确的能量坐标(由婉清的星瞳分析提供)、一份简化版的‘饲阴秽阵’原理与危害说明、以及一小撮从黑石镇矿洞残阵骨片上剥离、经过特殊处理保留了玄冥宗独有阴寒蚀神气息的粉末。用最安全的凡人传递渠道,确保只有那个佩戴青竹玉佩的执律使能收到,并留下一个只有他能看懂、指向下一处可能证据存放点的隐匿印记。”
这份“证据包”不包含任何关于李狗蛋师徒自身的信息,只提供无法伪造的、专业性的关键证据线索。既能显示提供者的“专业”与“善意”(至少非恶意扰乱),又能测试对方的态度与能力。
与此同时,针对万兽山和碧波阁,李狗蛋采取了另一种策略。他通过之前接触过的、与这两宗有旧怨的小型势力,将一些关于强征灵谷、驱人探墓的更详细证据(如具体账目碎片、受害者遗物、遗迹入口能量特征记录等),以匿名方式投递到仙律殿在流云仙城的公开证据收集点。这些证据同样经过处理,抹去了提供者的直接痕迹,但内容扎实,经得起推敲。
这是一种多线并行的试探:既向可能秉持公心的执律使示好并提供关键帮助,又通过公开渠道施加压力,同时继续通过凡人网络散布一些三宗试图掩盖证据、威胁证人的新消息,保持舆论热度。
仙律殿的调查在重重阻力下艰难推进。万兽山、碧波阁、玄冥宗明面上配合,暗地里却千方百计干扰、收买证人、毁灭痕迹,甚至制造了几起“意外”,让个别敢于出声的低阶散修或凡人“失踪”。然而,李狗蛋师徒提供的线索,尤其是那份直达特定执律使的“阴风峡证据包”,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那名佩戴青竹玉佩的年轻执律使,名叫方寒,出身一个没落的小型剑修家族,因天赋与心性被仙律殿某位看重“正气”的长老收入门下。他收到那份匿名的、专业性极强的证据包后,震惊之余,立刻意识到其价值。他并未声张,而是凭借包中的坐标和说明,避开同队中可能被收买或态度暧昧的同僚,独自潜入阴风峡深处,果然找到了那处被简单掩盖过的巨大尸坑,以及残留的、规模惊人的邪阵痕迹。他以仙律殿特制的“定影盘”和“留气瓶”记录了现场,并暗中采集了样本。
方寒将发现秘密汇报给了他的直属上司,同时也是仙律殿东域分殿中“清正派”的中坚人物之一。证据确凿,性质恶劣,尤其是涉及大规模生魂抽取和凡人血祭,已触及仙律殿维护“基本道义”和“凡人根基”的底线。清正派在殿内并非主流,但手握此等铁证,获得了更多中立派的支持。
雷肃真人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微妙变化。他召见三宗长老时,不再只是听取陈述,而是直接出示了部分调查到的疑点证据(包括方寒提供的核心证据的一部分),要求三宗做出更有力的解释,并交出不可能是“个别人所为”的邪阵布设者及相关责任人。压力,开始转向三宗。
三宗内部开始出现分化与争吵。万兽山和碧波阁开始指责玄冥宗行事太过,连累大家,要求玄冥宗“断臂求生”,交出几个替罪羊。玄冥宗则反唇相讥,称万兽山和碧波阁屁股也不干净,若逼急了大家鱼死网破。
而李狗蛋师徒,则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仙律殿的清正派,已经抓住了一角真相。”林婉清综合各方信息后判断,“但三宗势力根深蒂固,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很可能达成新的妥协:推出一些中低层弟子顶罪,承诺‘加强管理’,并付出一些代价平息仙律殿的怒火。而仙律殿内部的主流‘维稳派’,可能也乐于见到这种‘可控’的结果,既能展示权威,又不至于真正动摇大宗门根基。”
“那我们之前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灵瑶不甘道。
“未必。”李狗蛋目光深邃,“首先,经此一事,三宗恶名已无法完全洗刷,其在底层修士和凡人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未来行事必然受到更多无形制约。其次,仙律殿内部‘清正派’的声音因此事而有所壮大,未来或可成为制衡的力量。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看向两名弟子:“我们证明了,即便是看似微不足道的个体,凭借对真相的坚持、对方法的运用,也能在看似铁板一块的秩序上,撬开一道裂缝,让光透进去,让罪恶暴露。这本身,就是对那些仍在受苦的弱者的一种鼓舞,也是对作恶者的一种警告。而且——”
他拿出那枚非金非玉的匣子:“我们手中,还有玄圃主人的手札,以及我们自身不断成长的医道与力量。仙律殿的介入,暂时牵制了三宗,给了我们更宝贵的成长时间和空间。接下来,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提升实力,同时……或许可以考虑,与仙律殿中的‘清正派’,建立更深入、更安全的联系。他们,可能成为我们在明处的潜在盟友。”
仙界执法者的介入,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新的规则与限制,也创造了新的博弈空间与可能性。李狗蛋师徒三人,在这场由他们点燃、却已超越他们控制的巨大风波中,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与策略,从单纯的揭露者与逃亡者,逐渐向秩序的观察者、影响者乃至未来的参与者转变。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手中的灯火,似乎更明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