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离去后,悬壶堂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那枚温润的“天枢引信”静静躺在李狗蛋掌心,星芒流转,无声地昭示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师父,”林婉清率先打破了沉寂,星瞳中数据流平复,转为理性的分析,“天枢院的邀请,利弊皆十分明显。利在于资源、权限、信息渠道的巨大跃升,且他们明确表示看重我们的‘差异’,短期内应不至于强行同化。弊在于我们将彻底暴露在高层视线下,失去自主性与隐秘性,悬壶堂与底层民众的联系也可能被迫切断。”
灵瑶则更感性一些,她抱着膝盖坐在小凳上,眉头微蹙:“可是师父,那个云梦泽看起来人还不错,而且他们那里肯定有很多好玩……不对,是很厉害的东西可以研究。我们不是也想弄明白‘灵枢衰竭’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去了那里,会不会更容易找到线索?”
李狗蛋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窗外,沉疴坊的黄昏总是来得早些,工坊区散逸的微光与渐沉的暮色交织,将那些低矮杂乱的建筑勾勒出模糊的剪影。一些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仙民正步履蹒跚地归家,偶有几人路过悬壶堂门口,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或朝里面投来一道混合着感激、信赖与祈愿的目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丝丝缕缕温暖纯净的“心光”,正从那些简陋的屋舍中,从这些疲惫的灵魂深处,无声无息地汇聚而来,萦绕在悬壶堂周围,滋养着他的“生机道种”。这力量虽微,却让他感到一种扎根于真实土地上的踏实与安宁。
他回想起白日里诊治的那些病人。有被微薄酬劳压垮了脊梁的老矿工,有因一次失败探索而陷入绝望的年轻修士,有默默承受着环境毒害、只为家人换取一线生计的妇人……他们的病痛,或许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眼中不值一提,但对他们个体而言,却是关乎生存与尊严的全部。
天枢院或许能提供探索宇宙终极谜团的捷径,但那条路,注定是在琉璃塔顶、俯视众生。而悬壶堂这条路,虽泥泞狭窄,却行走在真实的人间烟火里。
更重要的是——
“我们的道,是什么?”李狗蛋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两位弟子,声音不高,却带着直叩本心的力量。
林婉清一怔,随即肃然。灵瑶也坐直了身体。
“是悬壶济世,命理求真,格物致知,守护苍生。”李狗蛋缓缓念出悬命阁的训言,“此道之基,在于‘人’,在于‘生’,在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与关怀。天枢院所求,是‘观测异常’、‘推演天机’、‘维护大序’。他们的视角,是宏观的,是法则层面的,是秩序的维护者。”
他拿起那枚天枢引信,星芒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若我们接受邀请,成为‘特聘客卿’,便意味着我们的医术、我们的视角、乃至我们这个人,都将被纳入天枢院的‘观测’与‘研究’框架之中。我们或许能接触到更高级的知识,但我们的行动、思考、乃至与病人的每一次接触,都可能被赋予‘研究样本’或‘观测对象’的意义。我们与这些求医者之间,那份基于纯粹信任与医者仁心的联结,恐将变质。”
“可是师父,我们也可以在那里研究,治好更多的人啊?”灵瑶有些不解。
“或许能治好更多,但那将是‘天枢院客卿’治好的,而非‘悬壶堂李医师’治好的。”李狗蛋轻轻摇头,“身份变了,立场也会微妙变化。天枢院的首要目标是解决他们眼中的‘异症’,维护仙界整体的‘秩序稳定’。若某一天,我们发现的某些‘真相’,或我们治愈的某些‘病人’,与天枢院的‘秩序’或某些势力的利益产生冲突呢?届时,我们如何自处?是屈从于‘客卿’的身份与资源依赖,还是坚守我们最初的医者本心?”
林婉清眼中闪过明悟:“师父是担心,一旦被纳入体系,便身不由己。天枢院现在看重我们的‘异’,是因为这‘异’对他们有价值。若有一天,这‘异’变成了麻烦,或者他们找到了‘标准化’利用这‘异’的方法,我们的价值与自主性,都将大打折扣。届时,悬壶堂与底层民众的联系,我们辛苦建立的这一点点‘根’,恐怕也会被轻易斩断。”
“不错。”李狗蛋颔首,“仙界等级森严,规则如网。我们以自由身在此,虽是底层,却也有辗转腾挪的些许空间。一旦戴上‘天枢院客卿’的帽子,看似光鲜,实则锁链加身,再想如现在这般,纯粹地行医、观察、思考,恐怕难了。”
他走到药柜前,手指拂过那些经过他亲手炮制、带着泥土气息与独特药性的草药,又看向院角那几畦在灵瑶照料下生机盎然的药田。
“况且,我们的医道,本就源于实践,源于对这天地间最细微生命律动的体察。在这沉疴坊,我们接触的是最真实、最复杂、也最被忽视的‘病症’与‘生机’。这里,才是我们医道成长的沃土。天枢院的洞府或许灵气浓郁,典籍或许浩如烟海,但那里……太‘干净’,太‘有序’,反而可能让我们失去对真实世界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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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狗蛋的声音愈发坚定:“探寻‘灵枢衰竭’的真相,固然重要。但那真相,未必只藏在最高深的典籍和最精密的观测仪器里。或许,它就隐藏在这些最底层的、被仙界秩序所忽视的‘病痛’与‘挣扎’之中。我们需要更广阔的视野,但这视野,不应以失去自由和本心为代价。”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枚依然在散发诱人星芒的玉符,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放在桌上。
“所以,我决定,”李狗蛋的目光扫过林婉清和灵瑶,“拒绝天枢院的邀请。我们留在悬壶堂,继续我们自己的路。”
林婉清没有丝毫意外,眼中反而闪过一丝释然与赞同:“弟子赞同。自由与真实,于我辈之道,不可或缺。”
灵瑶虽然对天枢院可能有的“好玩东西”还有一丝不舍,但听到师父的剖析,也用力点头:“师父说得对!我们还是在这里好!想治谁就治谁,想怎么治就怎么治!那些大地方,规矩肯定多得要死!”
李狗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不过,拒绝也要讲究方法。天枢院毕竟是天阙重地,不可直接驳了面子。”
次日,李狗蛋亲自前往乙未区“天枢别院”,求见云梦泽。
在一间雅致清静的偏厅内,云梦泽听完李狗蛋诚恳却坚定的婉拒,脸上的温煦笑容淡去了几分,眉头微蹙。
“李道友,可是觉得条件尚有不足?或有其他顾虑?尽可提出。”云梦泽试图挽留,“我天枢院诚意十足,道友之才,埋没于沉疴坊,实在可惜。”
“云使厚意,在下铭感五内。”李狗蛋拱手,语气不卑不亢,“非是条件不足,亦非信不过天枢院。实乃在下之道,根植于市井,成长于实践。悬壶堂虽陋,却是在下与弟子体察生命、精研医理、践行道心之所。若骤然脱离此环境,恐如离水之鱼,道心蒙尘,医术亦难有寸进。天枢院高门深院,规矩森严,恐不适我师徒散漫之性。”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在下以为,医道之研究,未必只在堂皇之所。沉疴坊众生病痛,千奇百怪,其中或也蕴含着某些被忽视的、关乎生机本源的线索。在下愿以此为基,继续探索。若他日偶有所得,与天枢院所研或有印证之处,定当不负云使今日青眼,坦诚交流,以供参考。”
这番话,既表明了拒绝,也给足了天枢院面子,暗示了未来合作的可能性,同时坚守了自己自由行医、扎根基层的立场。
云梦泽深深看了李狗蛋一眼,眼中神色复杂,有惋惜,有不悦,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李道友道心坚定,令人敬佩。既然道友志不在此,在下也不便强求。天枢院之门,随时为道友敞开。这枚引信,道友且留着,日后若有改变心意,或真有要事,皆可凭此寻我。”
他没有收回引信,算是保留了一份善缘,也留下了一个观察的窗口。
李狗蛋再次谢过,告辞离去。
走出天枢别院那恢弘的大门,重新踏入沉疴坊灰扑扑的街道,李狗蛋感到一阵轻松。拒绝了看似光鲜的邀请,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却也更加自主的道路。前路或许更多荆棘,但至少,他们握紧了自己的方向。
回到悬壶堂,将结果告知林婉清和灵瑶。师徒三人相视一笑,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束缚。
“好了,”李狗蛋挽起袖子,“把今天晾晒的草药收一收,明天还有好几个病人约了要来复诊。”
悬壶堂的灯火,依旧在沉疴坊的夜色中,安静地亮着。拒绝了仙门的橄榄枝,他们选择了与这片土地、这些最普通的仙民,继续同行。这条路能走多远,无人知晓,但他们知道,每一步,都将踏在自己的道心上。而那份来自底层凡人的、纯净温暖的“心光”,依旧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如同暗夜中的星辰,照亮着他们前行的方向,也悄然滋养着他们那迥异于仙界的、独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