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堂”在沉疴坊边缘磕磕绊绊地经营了月余,名声虽未远扬,但在坊间最底层的仙民中,总算有了一小撮固定的、口耳相传的“回头客”。李狗蛋的诊治风格,不重华丽术法,不依昂贵丹药,重在细致诊断与精准调理,尤其擅长处理那些被其他医者视为“麻烦”、“不值当费心”或“仙力难达”的慢性、细微、顽固的病症,且收费极为低廉,甚至允许赊欠或以简单劳务抵偿。
这日午后,悬壶堂内难得的清静。灵瑶正蹲在院角那几畦经过她悉心照料、长势渐旺的草药田边,小心地捉着一种会啃食灵植嫩叶的透明小虫。林婉清则在简陋的书案后,整理着近期诊治病例的记录,星瞳中数据流微闪,尝试分析仙界常见伤病与下界的异同,以及环境对药效的微妙影响。
李狗蛋坐在诊台后,正凝神炮制一味新近从坊市淘换来的、名为“星尘苔”的低阶仙界草药。此物性微寒,有宁神之效,但炮制火候要求极高,过则失其清灵,不及则寒性伤脉。他指尖医道真元流转,如同最精密的控温器,小心翼翼地萃取着其中的有效成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悬壶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外。
“李……李医师在吗?”一个带着浓重疲惫和一丝惶恐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
李狗蛋抬头:“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身穿半旧灰色短褂、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中年汉子搀扶着一个同样瘦弱、不住低声咳嗽的妇人走了进来。两人身上只有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勉强维持在炼气初期的样子,显然是仙界最底层的“仙民”,甚至可能连正式仙籍都未获得,只是依附于此地的“流民”。
那妇人咳得撕心裂肺,却用手死死捂着嘴,似乎怕惊扰了什么,蜡黄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气息微弱紊乱。
“李医师,求您……求您看看我婆娘!”中年汉子一进来,便带着哭腔哀求,想要跪下,被李狗蛋拂袖一道柔和气劲托住。
“莫急,坐下慢慢说。”李狗蛋示意林婉清搬来凳子,自己已起身来到妇人身旁,三指搭上她的腕脉。灵瑶也赶紧跑了过来,好奇又担忧地看着。
脉象入手,李狗蛋眉头便是一皱。这妇人的脉象极其古怪!初探之下,似乎只是常见的“虚劳咳喘”,肺脉浮涩,肾脉沉弱,气血两亏。但仔细体察,却发现其经脉之中,隐隐有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粘稠”的“浊气”在缓慢流转、沉积。这“浊气”并非寻常的病气、邪气或毒气,反而更像是……某种过于“惰性”、难以被身体吸收代谢的“劣质灵气”残留?同时,她的五脏六腑,尤其是肺部和肾脏的生机,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早衰”迹象,仿佛被某种力量提前透支了本源,但又与强行修炼透支不同,更像是长期处于某种“不适配”的环境压力下导致的缓慢衰竭。
“何时开始咳嗽?咳前可有何异常接触?平日以何为生?居于何处?”李狗蛋一边继续探查,一边沉声询问。
中年汉子名叫王大山,他连忙道:“回医师,咳了有小半年了。起初只是夜里干咳,最近两个月越来越重,痰中有时带血丝。咳前……也没啥特别,就是一直在‘秽气处理场’做分拣的活计。”他脸上露出苦涩,“我们两口子都没啥根骨,修行无望,只能靠干些粗活勉强糊口。住的地方……在坊市最西头,靠近‘废气沉降带’的窝棚区。”
秽气处理场?废气沉降带?李狗蛋心念微动。林婉清已经调出身份牌中附带的简陋区域地图和相关说明。原来,沉疴坊毗邻着乙未区几个大型的“仙工坊”和低阶“灵矿渣堆积区”。仙工坊在生产法器、提炼材料、乃至修士日常修炼、生活中,都会产生各种废弃的、混杂的、难以直接利用或净化的灵气、药渣、金属屑等“仙道废弃物”。这些废弃物被集中到“秽气处理场”进行初步分类和简单处理,而无法彻底净化的废气、废尘,则会顺着特定的通道排向指定的“沉降带”。这些区域,是仙界光鲜之下的“阴暗角落”,灵气稀薄且驳杂不堪,甚至含有微量的有害残留,通常只有最底层的流民或犯错的仆役才会被迫居住或工作于此。
李狗蛋心中了然。这妇人的病根,恐怕就源于长期吸入、接触那些驳杂有害的“废弃灵气”和微尘!仙界正统修士,修炼时吸收的是经过高度“提纯”和“秩序化”的仙灵之气,身体经脉、脏腑早已适应了这种“精纯有序”的能量环境。而对于王大山夫妇这等根骨差、修为低、又长期处于恶劣环境中的底层仙民而言,他们被动吸入的“废弃灵气”,虽然也含有能量,却极其杂乱、惰性、甚至带有微弱的“污染”属性。这些“劣质灵气”难以被他们低效的功法有效转化吸收,反而会像细微的“沙砾”和“淤泥”般,逐渐沉积在经脉、肺泡乃至脏腑细胞之中,缓慢侵蚀生机,透支本源,导致各种慢性、顽固、且仙界常规“祛邪”、“补益”丹药难以根治的“环境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就像是给一个习惯了清洁空气的人,长期让他呼吸重度污染的空气,身体机能必然出现各种问题。而仙界的“仙医”们,他们的医术体系建立在“仙灵之气”这个洁净高效的“能源”基础上,其丹药、术法也多针对“外邪入侵”、“灵力走岔”、“法则反噬”等“高端病症”,或是简单的“筋骨皮肉伤”。对于这种因长期处于恶劣“微观环境”导致的、涉及本源缓慢侵蚀的“穷病”,他们要么束手无策,要么认为“不值得”花费高昂代价去调理(那点诊费连丹药成本都不够),往往开些最廉价的“清心散”、“培元丹”敷衍了事,治标不治本。
“医师……我婆娘这病,还有救吗?”王大山见李狗蛋沉吟不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颤抖,“我们……我们去过坊里‘仁心斋’看了两次,那里的仙师说只是体虚劳损,开了些丹药,吃了当时好些,可没过多久又犯了,而且越来越贵,我们实在……实在负担不起了……”
李狗蛋收回手,看向王大山夫妇那充满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缓缓道:“此病非寻常劳损,乃长期受污浊灵气侵蚀,本源受损,生机迟滞所致。寻常补益祛邪丹药,难去其根。”
王大山脸色瞬间灰败。
“不过,”李狗蛋话锋一转,“并非无计可施。只是调理起来,耗时较长,且需你们自身配合,改变一些习惯。”
他起身,走到药柜前,取了几味自己种植炮制的草药,又拿出一些颜色略显暗淡、但结构相对稳定的下界常见辅药,开始配药。这些药物都不算珍贵,甚至有些“土气”,但组合起来,却有一种“温和涤浊”、“润物无声”的奇效,正适合清理那种沉积的惰性浊气,并缓慢滋养受损的本源。同时,他还写下一张简单的“导引吐纳”示意图,虽然粗浅,却旨在引导王大山夫妇利用自身微薄灵力,配合药力,更有效地排出体内沉积的“垃圾”。
“此药内服,每日一剂,连服三月。这幅导引图,早晚各练一次,呼吸需缓长,意在‘呼浊纳清’,即使身处浊气环境,亦要尽力为之。”李狗蛋将药包和图纸递给王大山,“诊费与药费,暂记下。你若有余力,可每日来我堂中,帮忙照料一个时辰草药,或做些洒扫搬运,以工抵资。”
王大山愣住了,看着手中那不算多却透着清香的药包,又看看那张虽然简单却透着玄奥意味的导引图,眼圈瞬间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谢谢李医师!您真是活菩萨!我们……我们一定按您说的做!一定!”
送走千恩万谢的王大山夫妇,悬壶堂内恢复了安静。
灵瑶小声道:“师父,他们的病,是不是因为仙界太……太‘干净’了,反而让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对没修为的人伤害更大?”
林婉清若有所思:“仙界的医疗体系,似乎是建立在‘修士’这个前提下的。他们默认求医者至少有一定修为基础,能承受和转化相对‘高效’甚至‘猛烈’的治疗手段。对于真正底层的、无法有效利用‘优质资源’、反而被‘劣质环境’所害的仙民,这套体系存在盲区,或者说……有意无意的忽视。”
李狗蛋望着门外沉疴坊灰蒙蒙的天空,缓缓道:“仙道贵生,然仙界眼中,恐怕只有能顺应其秩序、利用其资源、为其体系贡献力量的‘生’,才值得被重视。如王大山夫妇这般,无力攀登仙道,只能在底层挣扎,甚至被体系产生的‘废弃物’所伤的‘生’,在他们看来,或许与蝼蚁无异,生死病痛,无足轻重。”
他收回目光,眼神变得坚定:“这,便是我们悬壶堂存在的意义之一。仙医难治,或不愿治的‘穷病’、‘环境病’,我们来治。这不仅是行医,亦是窥见这仙界盛世之下,另一重真实。”
随着时间推移,类似王大山夫妇这样的病例,开始更多地出现在悬壶堂。有在矿渣堆积区劳作、被微弱“金煞之气”侵染关节、疼痛难忍的老矿工;有长期处理废弃药渣、被杂乱药性熏染、导致灵觉迟钝、神魂萎靡的杂役;有住在靠近不稳定能量泄露点附近、家人莫名体弱多病、却求告无门的流民家庭……
这些病症,五花八门,根源却往往指向仙界繁华背后的阴影——资源分配不公、环境差异巨大、底层仙民保障缺失,以及建立在“高效率”基础上的仙界主流医术,对这类“低效率”、“慢性”、“非典型”病症的漠视与无能为力。
李狗蛋师徒三人,就在这间偏僻简陋的小小医馆里,以源自下界、更注重整体调和与个体差异的医道,结合对仙界环境与病理的不断学习,一点点地摸索着,治疗着这些被“仙医”们遗忘或放弃的病痛。他们的名声,在沉疴坊最黑暗的角落里,如同一点微弱的星火,开始悄然传递。而通过这些最底层的病人,他们也得以窥见一个与天阙辉煌、仙门风雅截然不同的、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的仙界。这条路很难,很慢,但却让他们觉得,自己的“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第一次真正扎下了根,并开始焕发出微弱却独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