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大礼堂的空调开得很足,但空气还是闷。
五百多号人挤在里面,烟味、汗味,还有那种混合着樟脑丸气息的陈旧官僚味儿,在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发酵。
台下黑压压一片。各局委办的一把手,各县区的头头脑脑,还有省报、市报的记者,长枪短炮架了一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主席台正中央。
那里坐着个年轻人。太年轻了,在一群谢顶和白发中间,扎眼得厉害。
“咳。”
陆沉扶了扶麦克风。
啸叫声刺了一下,前排几个上了年纪的局长皱着眉捂耳朵。
陆沉没看手里的稿子。那是秘书处熬了三个通宵写出来的四六骈文,辞藻华丽,但他刚才上台前,顺手把稿子折起来,垫了那条有点晃悠的桌腿。
“今天不谈虚的。”
陆沉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带着点金属质感的冷。“也不谈沈淮南留下的烂摊子。”
台下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被刀切断了一样,瞬间没了。
“我只说一件事。”陆沉伸出一根手指,“五年。”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五年内,明州的gdp翻一番。我们不靠卖地,不靠炒房,再造一个新明州。”
轰。
像是往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台下炸了。
有人摇头,有人撇嘴,更多的人是在交换眼神——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这不就是沈淮南那一套吗?”角落里,一个省报的记者小声跟同伴嘀咕,笔尖在笔记本上戳了个洞,“换汤不换药,又是画大饼。五十亿美金的饼刚碎,这又来个五年翻番?”
声音不大,但在这种微妙的安静里,传得挺远。
陆沉听见了。
他没恼,甚至还冲那个记者笑了一下。
“怎么,不信?”
陆沉站起身,绕过演讲台,直接走到了舞台边缘。手里没拿麦克风,但他中气足,声音在礼堂里回荡。
“你是省日报的吧?我看过你的文章,笔杆子挺利索。”陆沉指了指那个记者,“你觉得我在吹牛?”
记者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被点名,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站起来:“陆市长,数据不会撒谎。明州去年的财政赤字是三个亿,高新区除了几栋烂尾楼,只有荒草。您拿什么翻番?靠嘴吗?”
哄笑声响起。几个老资格的局长端起茶杯,借着喝水掩饰嘴角的嘲讽。
“问得好。”
陆沉解开西装的一粒扣子,从兜里掏出一支激光笔。
红点打在身后那张巨大的明州地图上。
“赤字三个亿,是因为那是死账。”
红点落在高新区那片灰色的区域。
“你们看到的荒草,我看到的是硅片。”
陆沉的手指在空中虚点。“目前全球半导体市场,正处于从pc端向移动端转移的前夜。英特尔的产能吃紧,台积电的订单排到了明年。而我们明州,有长江三角洲最好的深水港,有三所理工科大学,还有全省最便宜的工业用电。”
台下的笑声稀疏了些。
“你们以为我在赌博?”陆沉冷笑一声,语速突然加快,“城投集团的老张,你手里那块a3地块,原本沈淮南打算卖给开发商盖别墅,预估地价两千万,对不对?”
被点名的城投张总哆嗦了一下,手里的茶水洒出来几滴:“是……是这么规划的。”
“两千万,是一次性买卖。”陆沉手里的红点死死钉在那块地上,“如果改成晶圆封装厂,引入两条8英寸生产线。按照现在的国际硅价和良品率计算,投产第一年,产值就是四个亿。税收,四千万。”
“这还只是一块地。”
陆沉转身,红点在地图上飞快移动,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这座城市的肌理。
“b区做光刻胶提纯,c区做引线框架,d区做特种气体。”
“在这个链条上,每一寸土地都能长出金子。不是靠炒作出来的泡沫,是实打实的工业产值。”
他脑子里的档案库在飞速运转。
2001年互联网泡沫破裂后的触底反弹。
2003年国产替代的第一次浪潮。
2005年智能手机爆发前夜的供应链重组。
那些在未来才会出现在教科书上的数据,现在就像流水一样从他嘴里淌出来。
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良品率。
未来三年的全球芯片缺口预测。
甚至是某家还没成立的巨头企业的上下游布局。
台下的窃窃私语彻底消失了。
那个刚才还在冷笑的记者,手里的笔掉在地上都没发觉。他张着嘴,像是听天书,又像是见鬼了。
这哪是市长讲话?这简直是顶级投行的行业分析报告,还是那种绝密级别的。
坐在第一排的发改委主任,额头上全是汗。他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拼命在记,手抖得像帕金森。
“这不是大饼。”
陆沉收起激光笔,重新走回讲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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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战书。”
他双手撑在桌沿上,身子前倾,像一头盯着猎物的豹子。
“从今天起,明州戒毒。”
“戒掉房地产这口大烟。”
陆沉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口。“谁再敢跟我提卖地补窟窿,谁就给我滚蛋。明州要做的,是全球半导体供应链上那颗最硬的钉子。”
“我们要让全世界的电子产品,只要通电,里面就流淌着明州的血。”
死寂。
足足过了五秒。
“啪。”
不知道是谁先拍了一下手。
紧接着,掌声像是决堤的洪水,轰的一声炸开了。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敷衍,是那种带着惊恐、震撼,还有一丝被点燃的狂热的掌声。
那个省报记者捡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一行标题:《明州的赌注,还是中国的未来?》
陆沉没再说话。
他转身下台,脚步很稳,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后台休息室。
陈国华递过来一杯温水,手有点抖。“老……市长,你这一下子把路堵死了。五年翻番,要是做不到……”
“做得到。”陆沉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刚才说得冒烟的嗓子,“只要有人别在后面拖后腿。”
“谁敢?”陈国华瞪眼,“刚才那帮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陆沉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绒布窗帘。
窗外,是明州东区那片连绵起伏的绿地。那是沈淮南在任时特批的“国际高尔夫球场”,占地三千亩,是权贵们销金的窟窿。
陆沉盯着那片刺眼的绿。
“老陈。”
“在。”
“拟一份市长令。一号令。”
陆沉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
“把那个高尔夫球场,给我推了。”
陈国华手里的杯子差点没拿住:“全……全推了?那可是好几个亿的投资,而且会员卡都发出去几千张了,里面有不少省里的……”
“推了。”
陆沉转过身,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那双眼睛里跳动着火苗。
“不管是省里的,还是天王老子。告诉他们,想打球去国外打。”
“那块地,我要用来盖人才公寓。”
陆沉把水杯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把那帮搞芯片的工程师,还有刚毕业的大学生,都给我安顿进去。房租全免。”
“我要让全中国的聪明脑袋都知道,来明州,只管搞技术,其他的,老子包了。”
陈国华看着陆沉。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男人,身上有股劲儿。
那股劲儿,能把天捅个窟窿。
“好。”陈国华把文件袋往腋下一夹,转身就走,步子迈得飞快,“我现在就去联系工程队。今晚就动手,省得那帮孙子来说情。”
门关上了。
陆沉重新看向窗外。
天边卷起了乌云,又要下雨了。
“风来了。”他低声自语。
这次的风,会把那些陈腐的、发霉的东西,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