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南办公室的门被贴了两道封条。
白底黑字,看着扎眼。
走廊里静得不像话,连保洁阿姨拖地的声音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什么。往常这个点,各个局委办来汇报工作的人能排到电梯口,现在全散了,像退潮后的滩涂,只留下一地不知道该往哪摆的尴尬。
徐长青推门进来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老大……不,陆市长。”徐长青改口改得别扭,脑门上全是汗,“省里来消息了?”
陆沉正蹲在地上收拾旧书。
几本泛黄的线装书,还有那个用了三年的搪瓷茶缸。
“急什么。”陆沉头也没回,把一本《资治通鉴》塞进纸箱,“沈淮南刚进去,上面的板子还没打下来,这时候谁露头谁挨揍。”
“能不急吗?”徐长青把门关严实,压低嗓门,“我听组织部的小道消息,省里打算空降。说是要从杭城调个老成持重的过来‘维稳’。好像是……孙副秘书长。”
陆沉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孙正道。
脑子里的档案库翻过一页。这人是个典型的“太平官”,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上辈子这人在杭城干了八年副职,最大的政绩就是没出过错。
让他来明州?
那刚点起来的火,不出三个月就得让他拿温水给浇灭了。
“维稳?”陆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现在的明州,稳就是死。”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
徐长青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找人聊聊。”
陆沉拿起听筒,手指在拨号盘上悬停了半秒。然后,稳稳地按下了那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那是省长办公室的直通线。
徐长青屏住呼吸,想拦又不敢拦,只能退到墙角,恨不得把自己贴进墙缝里。
嘟——嘟——
响了两声,接通了。
“我是陈国栋。”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疲惫,带着那种长期处于高压下的沙哑。
“省长,我是陆沉。”
电话那头沉默了大概三秒。
“这时候打电话,是为了求情,还是为了表功?”陈国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沈淮南的案子牵扯不小,你虽然有功,但毕竟是班子成员,这时候避嫌才是聪明的做法。”
“我不求情,也不表功。”
陆沉从兜里摸出烟盒,单手抖出一根,没点。“我听说省里打算派孙正道同志来明州。”
“组织意图,也是你能打听的?”语气严厉了几分。
“孙同志是个好人。”陆沉把烟叼在嘴里,声音有些含混,但字字清晰,“但他压不住明州现在的阵。明州现在不是烂摊子,是火山口。沈淮南留下的坑,马进烂尾的工程,还有那几十亿趴在账上不知道往哪流的热钱。”
“换个不熟悉情况的人来,光是理清这些乱麻就要半年。”
“半年后,阿里和腾讯的二期投资早就撤了。芯片园刚跑通的生产线,也会因为缺乏后续政策支持变成废铁。”
陈国栋在电话那头没说话。
只能听见钢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你在威胁省委?”陈国栋问。
“我在陈述事实。”陆沉划着火柴,火苗窜起,映亮了他那双冷静得过分的眼睛,“明州的雷,只有我知道埋在哪。沈淮南挖的那些坑,只有我知道怎么填。”
“还有。”
陆沉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在空气中慢慢消散。
“高新区账上的一百二十七亿回流款,还有下个月就要下线的首批国产服务器主板。这些东西,除了我,没人玩得转。”
“孙同志来了,那是对他不负责任,也是对明州几百万老百姓不负责任。”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徐长青在墙角听得心惊肉跳。这哪是汇报工作,这简直是在逼宫。
过了许久,听筒里传来陈国栋的一声叹息。
很轻,但陆沉听见了。
“陆沉啊陆沉。”陈国栋的语气松动了一些,带着几分无奈,“你这是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给你破格提拔。”
“刀不在我手里。”陆沉把烟灰弹进那个旧茶缸,“刀在局势手里。我只是那个愿意伸手去握刀刃的人。”
“不怕割手?”
“怕。”陆沉看着窗外阴沉的天,“但总得有人流血。”
“嘟”的一声。
电话挂断了。
陆沉慢慢放下听筒,手心全是汗。他在赌,赌陈国栋是个想干实事的封疆大吏,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关口,省里更看重的是“稳得住局面”,而不是所谓的“资历”。
“老大……”徐长青嗓子发干,“省长怎么说?”
“没说。”
陆沉把烟头掐灭,重新蹲下身去整理那箱书。“去叫食堂送两份红烧肉,饿了。”
接下来的三天,明州官场静得可怕。
各种谣言满天飞。有人说陆沉因为越级汇报被批评了,有人说省里的考察组已经在路上了。
陆沉像个没事人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甚至还抽空去了趟高新区的工地,跟那个叫林翰的书呆子讨论了一下午关于光刻胶的提纯工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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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周五下午。
一辆黑色的奥迪a6挂着省委牌照,悄无声息地驶进了市委大院。
没有警车开道,没有鲜花横幅。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亲自送人上任。
会议室里,几百双眼睛盯着主席台。当组织部副部长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底下先是安静了一秒,紧接着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任命陆沉同志,为明州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
三十岁。
正厅级。
全省最年轻的地级市一把手。
没有掌声。大家都被震住了。在这个讲究论资排辈的圈子里,这一纸任命状,简直就像是直接往平静的湖水里扔了一颗深水炸弹。
陆沉站起身,系好西装的扣子。
他没准备稿子。
走到麦克风前,他扫视了一圈台下。那些曾经对他冷嘲热讽的脸,那些在沈淮南面前点头哈腰的脸,现在都换上了一副敬畏甚至讨好的表情。
“散会后,各部门一把手留一下。”
陆沉只说了一句话。
“明州的工地停了一个星期了,该动动了。”
……
傍晚。
市长办公室。
这里比陆沉原来那个狗窝宽敞了三倍不止。落地窗擦得锃亮,能俯瞰整个明州的新城区。
远处,高新区的塔吊重新转动起来,像是一只只钢铁巨臂,在暮色中划出有力的弧线。
陈国华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摞新印好的文件。
“老陆……不,市长。”陈国华还是有点不适应,脸上带着那种想笑又不敢大笑的憋屈表情,“这是你要的财政报表。另外,沈淮南留下的那辆奥迪,机关事务局问你要不要换掉?”
“不用换。”
陆沉走到窗前,看着下面如蝼蚁般的车流。
“洗干净接着用。车没罪,是开车的人走歪了。”
他伸手按在冰凉的玻璃上。
掌心下,是这座城市的脉搏。
一百二十七亿的资金流,即将像血液一样注入这座城市的血管。芯片、互联网、物流……那些在他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的蓝图,终于有了落地的地基。
“老陈。”
“在。”
“告诉林翰,给他三个月。”陆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硬度,“我要看到第一块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服务器主板量产。”
“要是做不出来呢?”
陆沉转过身,背后的夕阳把他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做不出来,我就把这个市长的位置腾出来,给他当实验室。”
陈国华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
“疯子。”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抱着文件退了出去。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陆沉一个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2000年,他刚分配到老干局那天拍的。照片上的年轻人一脸青涩,眼神里全是迷茫和不甘。
陆沉把照片压在那个厚重的红木办公桌玻璃板下。
“好戏,才刚开场。”
他对着照片里的人说。
窗外,华灯初上。明州的夜,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