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明州。
空气里并没有秋天的凉意,反而躁动得像是在油锅里滚过一圈。满大街都在谈论两个词:出口退税和上证6000点。
市委小会议室的门被拍得震天响。
“陆沉!你这是在犯罪!”
拍桌子的是马进,明州进出口商会的会长,手里那串黄花梨珠子被他甩得噼啪作响。
“现在海外订单像雪片一样飞过来,集装箱都订不到!你让我们现在停止接单?还要强制结汇?你知不知道这一进一出,我们要损失多少利润?”
会议室里坐满了明州的头面人物,一个个眼珠子通红。那是熬夜盯美股,加上数钱数出来的亢奋。
陆沉坐在上首,没戴眼镜,手里捏着一份全英文的《华尔街日报》。
他老了些,鬓角有了两根白头发。这六年,他把明州从一个三线小城带到了全省经济前三,威望极高。但今天,这帮人像是要吃了他。
“说完了?”陆沉放下报纸,指节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声音不大,但屋里的嘈杂声像被刀切断了一样,停了。
“从今天起,明州所有涉及出口的企业,必须在两周内平掉所有外汇风险敞口。”陆沉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所有在建的扩产项目,全部停工。银行信贷只收不放。”
“凭什么!”马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省里都在喊‘大干快上’,都在冲刺gdp,凭什么就明州要当缩头乌龟?”
“凭我是市长。”
陆沉站起身,理了理衬衫袖口。
“不想干的,可以迁走。我不拦着。”
他推开椅子,转身就走。身后是一片摔杯子砸碗的声音,还有马进气急败坏的吼叫:“迁就迁!老子明天就去省里告状!这明州,没法待了!”
走廊里,陈国华小跑着跟上来,手里捧着保温杯,脑门上全是汗。
“市长,真要把他们逼走啊?马进他们要是走了,今年的税收……”陈国华咽了口唾沫,“而且省里陈书记那边,已经在电话里骂了三次娘了。”
陆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窗外。
天边积着厚厚的云,黑压压的,像是要塌下来。
“老陈。”陆沉伸手接过保温杯,“你觉得现在热吗?”
“热啊,秋老虎嘛。”
“嗯。”陆沉拧开盖子,热气腾腾,“要下雨了。暴雨。”
……
省委大楼,省长办公室。
陈国栋已经升任省长。他看着站在办公桌前的陆沉,气得把一份文件直接扔在了地上。
“因噎废食!简直是胡闹!”
陈国栋指着陆沉的鼻子,“全省都在抢抓入世后的红利期,你倒好,搞什么‘信贷熔断’?明州这个季度的gdp增速全省倒数第一!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你的笑话吗?”
陆沉弯腰,把那份文件捡起来。
是一份关于《明州市防范系统性金融风险的紧急预案》。
“陈省长。”陆沉把文件放回桌上,动作很轻,“您看过美国的次级贷款数据吗?”
“什么?”陈国栋皱眉,“那是美国人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的出口主要在欧洲和东南亚。”
陆沉闭了一下眼睛。
脑海深处,那个封存已久的档案库发出沉闷的轰鸣声。剧烈的偏头痛像钢针一样刺入太阳穴。他看到了。
那是一份关于“雷曼兄弟”的绝密档案。
再过五个月,那家拥有158年历史的投行将轰然倒塌,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将把全球经济拖入深渊。
“雷曼兄弟。”陆沉睁开眼,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得吓人,“他们的杠杆率已经超过了30倍。房市回调,哪怕只是回调1,这家巨头就会资不抵债。”
陈国栋愣了一下。他听说过雷曼,那是华尔街的神。
“你在危言耸听。”陈国栋坐回椅子上,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厉,“为了一个大洋彼岸的假设,你要牺牲明州几百万人的发展机会?”
“不是牺牲。”
陆沉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图表,那是他昨晚熬通宵画出来的全球资金流向图。
“是求生。”
陆沉的手指在图表上划过一道红线,“这浪打过来的时候,只有在岸上的人能活。还在水里扑腾的,哪怕水性再好,也会被拍死在沙滩上。”
“陈省长。”陆沉抬起头,直视着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领导,“给我三个月。如果年底之前,美国那边没出事,我辞职。这辈子不再踏入官场半步。”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良久,陈国栋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滚回去。要是年底没动静,不用你自己辞,我亲自撤你的职。”
……
回到明州,陆沉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了市财政局。
“把市属国企所有的理财产品,全部赎回。”陆沉坐在陈国华的办公室里,脸色比去省里时更难看,“不管有没有到期,不管违约金多少。我要现金。”
“市长……”陈国华的手在抖,“那些理财产品现在的年化收益可是15啊!这时候赎回,咱们要亏掉两个亿的利息!”
“赎回。”陆沉只重复了这两个字。
接下来的一个月,明州成了全省的笑柄。
马进真的把厂子迁到了隔壁市,临走前还在媒体上放话,说陆沉是“计划经济的余孽”,“不懂经济规律的土包子”。
隔壁市的领导笑得合不拢嘴,接手了明州转移过去的产能,gdp蹭蹭往上涨。
明州的干部们走路都低着头,不敢看陆沉的眼睛。甚至连徐长青都在私下里嘀咕,说老大是不是更年期到了,太敏感。
只有陆沉,每天准时上班,下班,喝茶,看报。
他像是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堤坝上,听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涛声。
10月16日。
这天早上,陈国华正在食堂吃包子。
食堂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原本嘈杂的食堂,突然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张着嘴,看着屏幕。
屏幕上,是一片红色的海洋。
不是喜庆的红,是下跌的红(美股绿涨红跌,a股红涨绿跌,此处指全球股市暴跌传导)。
道琼斯指数暴跌,雷曼兄弟股价腰斩,次贷危机全面爆发。
紧接着,镜头切到了国内。
上证指数开盘即跳水,千股跌停。
那些还在疯狂接单、疯狂扩产的企业,一夜之间发现,大洋彼岸的客户失联了,信用证变成了废纸,堆积如山的货物变成了催命符。
陈国华手里的包子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向陆沉的办公室。
推开门的时候,陆沉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
街道上,警笛声此起彼伏。隔壁那栋写字楼里,有人在哭喊,有人在搬东西,乱成了一锅粥。
那是马进刚搬过去的总部大楼。听说他押上了全部身家,还加了五倍杠杆囤货。
完了。全完了。
“市……市长。”陈国华扶着门框,大口喘气,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跌了……全跌了……”
陆沉没回头。
“账户里有多少钱?”他问。
陈国华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对账单。那是他每天都要看一百遍的东西,之前看着心疼,现在看着,那是救命的符咒。
“现金……一百二十七亿。”陈国华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劫后余生的宣泄,“全是活期,随时能动。”
一百二十七亿。
在这个全省都在闹“钱荒”,银行都在抽贷,企业都在破产的关口。
这笔钱,就是核武器。
陆沉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胜利者的狂喜。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老陈。”
陆沉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支钢笔。
“通知各银行行长,还有那些之前骂我要迁走的企业家。”
“下午三点,开会。”
陆沉拧开笔帽,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告诉他们,明州这艘船,现在开始卖票了。”
窗外,雷声终于滚滚而来。
暴雨倾盆。
整个世界都在雨中瑟瑟发抖,唯独这间办公室里,干燥,温暖,且富可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