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亿的支票复印件在会议桌上传了一圈。
没人说话。
只有纸张摩擦桌面的沙沙声,还有张华手里那只钢笔不停按动的咔嗒声。
高技术产业司的这间小会议室,窗户开着,却散不去那股子酸味。不是醋酸,是人心发酵的味道。五个亿,对于2000年的部委机关来说,是一块太大太肥的肉,大到能噎死人,也能馋死鬼。
“钱要到了,是好事。”
张华把复印件推回桌子中央,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着,“但陆副司长,咱们是国家机关,不是梁山泊。这么大一笔资金,不进司里的总账,直接划给那个什么……筹备组?这不合规矩。”
旁边一位副处长立马接茬:“是啊,财政部的钱是专款专用。没有监管,万一出了岔子,谁负责?我的意见是,立刻成立专项资金监管小组,由司里统一调配。”
“监管小组?”陆沉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那个打火机,没点火,“组长谁当?您?”
那位副处长噎了一下,看向张华。
“我是总工,技术上的事,我得把关。”张华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着光,“除了钱,还有选址。集成电路是精细活,对环境要求极高。我看了你的报告,要把基地建在江东省那个……叫什么来着?”
“大通滩。”陆沉说。
“对,大通滩。”张华嗤笑一声,把一份地图扔在桌上,“那是什么地方?一片盐碱地,连庄稼都种不活。离最近的国道还有三十公里。陆沉,你这是搞芯片,还是搞流放?”
周围响起几声低笑。
“那张总工觉得哪儿合适?”
“上海,张江。”张华拿笔在地图上重重一点,“基础设施完善,人才集中,还有现成的产业链配套。再不济,北京也可以。放在眼皮子底下,大家都放心。”
陆沉看着地图上那个被圈红的点。
脑海里的档案库翻动。
2003年夏,华东电网负荷过载,张江某晶圆厂因电压波动01秒,整条生产线报废,损失两千万美元。
2005年,该地块陷入产权纠纷,扩建项目被叫停三年,错过了移动互联网爆发前的最佳窗口期。
“张江不行。”陆沉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午饭不好吃。
“理由?”
“电网不稳。”
张华愣了:“你怎么知道不稳?上海的电网是全国最好的!”
“现在是,三年后不是。”陆沉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工业用电负荷每年增长15,但华东电网的扩容计划还在纸上。芯片厂哪怕停电一秒,那几千万的设备就得当废铁卖。张总工,这个险,您敢冒?”
张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这种未来的事,谁敢打包票?
“那北京……”
“地皮太贵。”陆沉打断他,“而且,人太杂。”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芯片厂不是大杂烩。我要的是绝对的封闭,绝对的安静。”陆沉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大通滩的位置,“那里是盐碱地,没错。但正因为是盐碱地,方圆五十里没有人烟。地基下这三十米是整块的花岗岩,防震级别也是最高的。”
“借口。”角落里有人嘟囔,“我看你是想搞独立王国,躲开部里的监管。”
陆沉笑了。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地质勘探报告,这是他昨晚凭记忆默写出来,找个打印店打印的。
“大通滩下面,不光有花岗岩。”陆沉把报告甩在桌上,“还有一条高纯度的石英砂矿脉。。这是提炼单晶硅最好的原料。造芯片,成本能压低20。”
会议室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懂行的人都凑过来看那份报告。如果真有这矿,那这就不是流放地,那是聚宝盆。
“可是……”张华还在挣扎,“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谁愿意去?那些海归博士,难道去喝西北风?”
“林翰愿意去。”
陆沉抛出了杀手锏。
听到这个名字,张华的脸色变了变。当年“04机”项目,他就是林翰的副手,被那个疯子骂得狗血淋头。
“林翰说了。”陆沉重新坐下,把那张支票复印件折起来,塞进上衣口袋,“他去大通滩,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方圆五公里内,不许出现任何行政人员。”陆沉看着张华的眼睛,“他说,搞技术的人需要安静,闻不得官僚味儿。谁要是敢去指手画脚,他就把谁扔进海里喂鱼。”
“放肆!”张华猛地拍了桌子,“这是无组织无纪律!他是要造反吗?”
“他是要造芯片。”
陆沉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再有一丝笑意,“张总工,各位同僚。咱们把话敞开了说。这五个亿,是我凭本事抢来的。这个项目,是我拿前途赌来的。”
他竖起三根手指。
“三年。”
“这三年里,大通滩就是特区。人事权、财权,全部归筹备组。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指导’和‘关怀’。三年后,如果拿不出东西,不用你们处分,我自己辞职,把那五亿补上。”
“你补?你拿什么补?”张华冷笑。
“拿我的命补。”
陆沉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在桌面上顿了顿,“或者,拿江州那座稀土矿补。够不够?”
没人敢接话。
江州的稀土矿现在是国家的摇钱树,谁敢动?陆沉这话,是用整个江州的政绩在给林翰那个疯子做担保。
张华盯着陆沉看了半天。他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个年轻人。
明明才二十八岁,坐在那儿却像是一座山。那种不顾一切的狠劲儿,让他这个混了半辈子机关的老油条感到心惊肉跳。
“好。”张华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动作有些僵硬,“既然陆副司长立了军令状,那我们就不做恶人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出了问题,高技术司概不负责。”
“不用负责。”陆沉点燃了烟,吸了一口,“功劳是你们的,黑锅是我的。这买卖,划算吧?”
散会了。
人走得很急,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气。
张华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陆副司长。”张华没有回头,背对着陆沉,“牛皮吹大了,小心收不回来。那可是盐碱地,寸草不生。你想在那上面种出花来,难。”
“张工。”
陆沉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你的风控报告里,漏算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张华转过头:“什么?”
“我。”
陆沉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火星最后挣扎了一下,熄灭了。
“只要我在,盐碱地里也能长出金子。”
张华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陆沉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手机震了一下。
是林翰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透着股不耐烦的匪气:
“钱呢?”
陆沉笑了笑,回复过去:
“路上了。把你的狗窝收拾好,准备搬家。”
发完短信,陆沉站起身,走到那张地图前。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大通滩那个点。
那里确实是一片荒芜。
但在他的记忆里,十年后,那里会灯火通明,彻夜不息。那里会成为东方的硅谷,每一个晶体管的跳动,都会让大洋彼岸的华尔街颤抖。
现在的浑水,只是为了养大那条鱼。
“好戏才刚开场。”
陆沉低声自语,转身走出了会议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那些人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