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的红机电话打到青阳县委的那一刻,整个县委办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秘书小杨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泛白,他把听筒递给陆沉的时候,嘴唇都在哆嗦:“书记,省委一号楼,赵大秘亲自打来的。”
陆沉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新城区下水道改造的方案,红笔在纸上顿了一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他接过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接隔壁老王约下棋的电话:“我是陆沉。”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陆沉同志,书记想见你。现在,马上。”
不是请示,不是商量,是命令。
陆沉挂了电话,把那份划坏的文件折好,放进碎纸机。
“备车。”
……
省委大院的银杏树比市委的还要粗壮几分,树皮龟裂,透着股历经沧桑的老辣。
陆沉的车刚停稳,就看见赵立春的那辆奥迪a6也恰好停在旁边。
赵立春从车里钻出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茶叶盒,看见陆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陆沉?你怎么在这?”赵立春整理了一下领带,脸上那种标志性的微笑又挂了上去,只是这次显得有些勉强,“也是来向省里汇报工作的?”
他特意把“汇报工作”四个字咬得很重。
在他的认知里,一个县处级干部,越过市委直接跑省委,这是大忌。
陆沉还没来得及开口,省委办公厅的赵秘书已经快步从台阶上走下来。
赵立春脸上堆起更灿烂的笑,往前迎了一步:“赵秘书,书记在吗?我刚从下面弄了点明前茶……”
赵秘书却像是没看见他伸出来的手,径直越过他,停在陆沉面前,微微欠身。
“陆书记,一路辛苦。书记在里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赵立春的手僵在半空,像个滑稽的雕塑。
周围几个路过的省直机关干部,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点探究和看戏的意味。
赵立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皲裂,他强撑着问了一句:“赵秘,那我……”
“哦,赵市长啊。”赵秘书仿佛这才看见这尊大佛,语气客气却疏离,“书记现在的谈话很重要,不许任何人打扰。您要是有急事,可以在休息室等等。要是没急事……改天再约?”
休息室?
谁不知道省委书记门口的休息室就是个冷板凳。
赵立春站在风口,感觉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
他堂堂江州市长,居然要给一个毛头小子让路?还要在门口坐冷板凳?
陆沉没看赵立春,也没说什么“承让”之类的废话。
他只是冲赵秘书点了点头,迈步走上台阶。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赵立春闻到了陆沉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那是两块五一包的红梅烟。
廉价,呛人,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
省委书记的办公室很大,却不显得空旷。
两面墙的书架堆满了书,不仅有马列着作,还有厚厚的经济学专着和历史典籍。
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墨香。
省委书记坐在办公桌后的藤椅上,手里并没有拿文件,而是捏着一枚黑色的云子。
办公桌的一角,摆着一副残局。
“来了?”书记没抬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陆沉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
“会下围棋吗?”书记落下黑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略懂皮毛。”
“来看看这局。”书记指着棋盘右下角的一块白棋,“这里被黑棋团团围住,眼看就要被提子。如果是你,怎么走?”
陆沉只扫了一眼。
那是经典的“倒脱靴”死局,看似毫无生机。
他没犹豫,伸手从棋罐里摸出一枚白子,没往那块死棋里落,反而啪的一声,拍在了棋盘的左上角。
那里是一片空白。
书记的手指顿住了。
他抬起头,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几分真切的惊讶。
“那里什么都没有。”书记看着他,“你这叫脱先。”
“死局已定,纠缠无益。”陆沉迎着书记的目光,声音平稳,“与其在必死之地浪费手数,不如另辟战场。只要外势做厚了,死棋也能变成打入对方腹地的钉子。”
书记盯着陆沉看了足足十秒钟。
那种压迫感,比面对赵立春时强了十倍不止。
突然,书记笑了。
他把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罐,身子往后一靠,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好一个另辟战场。”
书记从抽屉里拿出烟盒,竟然给陆沉扔了一根。
“赵立春在外面?”
“碰巧遇见。”
“哼。”书记冷哼一声,自己点上烟,“他那是来告状的。说你在青阳搞独立王国,不听市委招呼,甚至还动用了京城的关系压人。”
烟雾缭绕中,书记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陆沉,我给你十分钟。给我一个不把你调去人大的理由。别拿周老压我,这儿是江东,我是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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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道送命题。
回答不好,不仅青阳保不住,他在江东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陆沉没点烟,把烟夹在手里。
“书记,我不讲理由,我讲账。”
“讲。”
“青阳县去年的财政收入是八千万。今年上半年,旅游加农业,做到了一亿五。但这只是小账。”
陆沉站起身,走到墙上的江东省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青阳北部的山区。
“这里,不仅有稀土。根据地质勘探,这底下是一条完整的稀有金属伴生矿带。如果只是挖土卖矿,那是败家子。泛亚矿业想干的就是这个,挖完走人,留下一地鸡汤。”
“我们要干什么?”书记问。
“建链。”
陆沉转过身,眼里闪着某种狂热的光,那种光芒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书记都有些动容。
“我们要建提炼厂,建深加工基地,建高新材料产业园。我们要把稀土变成永磁材料,变成航天合金,变成芯片基底。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陆沉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
“书记,您比我更清楚国际局势。未来的博弈,不在谈判桌上,就在这些不起眼的石头里。把这座矿卖了,我们卖掉的是未来二十年的谈判筹码。”
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挂钟走动的声音。
书记手里的烟燃了一半,长长的烟灰掉在桌面上,他却没察觉。
许久,书记掐灭了烟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赵立春还在那站着,像个被遗忘的门卫。
“你知不知道,这很难。”书记背对着陆沉,“赵立春马上就要动了。他这一动,牵扯的是整个江州的利益网。你这是在老虎嘴里拔牙。”
“我不怕老虎。”陆沉看着书记的背影,“我只怕二十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指着这片荒山骂我们,说我们这代人,为了点蝇头小利,把家底都败光了。”
书记猛地转过身。
那双眼睛里,此刻满是欣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好。”
书记走回桌前,拿起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
“接组织部。”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里,书记看着陆沉,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陆沉,你今年多大?”
“二十七。”
“太年轻了。”书记叹了口气,却笑了,“不过,年轻好啊。年轻才有血性。”
电话接通了。
“我是陈国栋。关于江州市委班子的调整方案,先放一放。对,特别是青阳县的人事安排,冻结。另外……”
书记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沉。
“拟个文。在这个陆沉同志身上,我想看到点新东西。江州……还是太小了。”
他挂断电话,走到陆沉面前,伸出手,用力握了握。
“回去吧。至于外面那位……”
书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让他接着站。”
……
陆沉走出省委大楼的时候,阳光正好刺破云层,洒在台阶上。
赵立春还站在车旁,看见陆沉出来,下意识地想要挤出一丝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
陆沉没停步。
他甚至没看赵立春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猎豹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他看见赵立春手里的茶叶盒,“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最好的明前龙井,撒了一地,被风一吹,像是一地枯黄的碎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