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口村的黑胖支书,何富强,感觉自己背上压了一座山。
陆沉那最后的一瞥,没有命令,没有威胁,却比任何话语都重。
他看着陆沉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会议室里一群六神无主的同僚,狠狠一跺脚,牙一咬,转身就往楼下冲。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只能跟丧家之犬一样,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
死就死吧!
赌了!
……
半小时后,何口村。
彻底炸了。
“什么?搬家?凭什么!”
“何富强!你是不是让那新来的小白脸乡长给灌迷魂汤了?这太阳多毒,哪来的洪水?”
“我不走!我家地里那几十亩西瓜马上就能卖钱了!走了谁赔我?”
“就是!要走你走!老子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死也死在这!”
何富强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嗓子都快冒烟了,可根本没人听他的。
他那点村支书的威信,在实实在在的庄稼和房子面前,屁都不是。
他想学着陆沉的样子板起脸,可村里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几个泼辣的婆娘指着他的鼻子,把他们老何家祖上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孙连城带着乡政府的几个干部下来督导,情况更糟。
他们是外人,说的话更没人听,被一群村民围在村委会大院里,进退不得。
就在何富强急得满头是汗,感觉天都要塌下来的时候。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村口传来。
踏,踏,踏。
声音不大,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吵闹的人群诡异地安静下来,纷纷扭头望去。
只见村口的土路上,陆沉正一步步走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作训服,脚上是解放鞋。
在他身后,跟着整整一个连的民兵。
几十个精壮的年轻人,穿着统一的制服,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手里没有拿武器,却自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陆沉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被围困的何富强面前。
“哪家最顽固?”
何富强咽了口唾沫,手指颤抖地指向不远处一座砖瓦房。
“王……王老三家。他说……他说谁敢让他搬,他就跟谁拼命。”
陆沉看都没看那房子一眼,对他身后的民兵连长下了第一道命令。
“带一排的人,去把村里的猪、牛、羊,全部集中起来,往东山头赶。”
命令很轻,却在人群里炸开了锅。
“什么?动我们的牲口?”
“姓陆的!你敢!”
一个壮汉吼着就要冲上来,却被两个民兵拦住,像拎小鸡一样架到了一边。
陆沉这才抬脚,走向王老三家的大门。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人,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堵在门口。
“我说了!老子死也死在这!谁敢再往前一步,我先劈了他!”
老人双目赤红,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陆沉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没有劝说,也没有呵斥。
他只是转头,对身后的民兵连长说。
“进去。”
“把人抬出来。”
“屋里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一样不落,全部搬到东山头。”
民兵连长是个二十多岁的退伍兵,他犹豫了一下。
“乡长,这……强行入户,不合规矩……”
陆沉回过头。
他什么也没说。
那个连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兵吼道:“二排!执行命令!”
“我看谁敢!”王老三嘶吼着,挥舞起手里的柴刀。
两个民兵对视一眼,猛地扑了上去,一人抱腰,一人夺刀。老人毕竟年纪大了,挣扎了几下,就被死死按住。
“放开我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哭喊着冲出来,对着陆沉就要下跪。
陆沉侧身一步,让开了。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那个女人。
他的任务,是让这里所有的人活下去。
至于用什么方法,他不在乎。
“绑了,一起带走。”
命令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几个民兵冲进屋里,很快,锅碗瓢盆,被褥衣物,被流水一样地搬了出来。
王老三被两个民兵架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搬空,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嘴里发出绝望的咒骂。
“畜生!你们这群畜生!”
“陆沉!你不得好死!洪水要是不来,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年轻人猛地冲到前面,对着陆沉的肩膀,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呸!狗官!”
粘稠的唾沫挂在陆沉的作训服上,格外显眼。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地看着陆沉。
孙连城吓得魂都没了,赶紧掏出手帕想去擦。
陆沉抬手,制止了他。
他没有擦掉那口唾沫,甚至没有看那个吐他的人一眼。
他就那么站着,任凭那污物挂在身上,看着民兵们将王老三一家,连人带家当,全部押送上开往东山头的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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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仿佛被侮辱的不是他自己。
这一幕,镇住了所有人。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年轻的乡长,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瞎指挥。
他是一个疯子。
一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连自己名声和前途都不要的疯子。
再也没有人敢上来阻拦。
当第一辆卡车发动,带走第一户人家时,整个何口村的心理防线,崩塌了。
有人开始默默回家收拾东西。
有人瘫在地上嚎啕大哭,却也只能被家人拖着走。
强制撤离,开始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
一天。
两天。
陆沉没有合过一次眼。
他坐着那辆破旧的桑塔纳,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巡视在清河乡的每一个角落。
下溪村,龙潭村……
同样的场景,在沿河的每一个村庄上演。
反抗,咒骂,哀求,哭喊。
陆沉的嗓子彻底哑了,只能靠手势和命令下达指令。
他脚下的解放鞋,已经磨穿了底。
身上的作训服,被汗水浸透,又被太阳晒干,结出了一层白色的盐霜,还有那口早已干涸的唾沫印子,像一枚耻辱的勋章。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赵卫国派了警察过来维持秩序,看到陆沉的样子,都觉得心惊肉跳。
孙连城跟在后面,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几次想劝陆沉休息一下,可一对上陆沉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沉不是在工作。
他在和看不见的死神赛跑。
第三天,黄昏。
沿河三公里内,最后一片区域。
除了几个钉子户的院子还亮着灯,其余地方已经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桑塔纳停在泥泞的土路上。
陆沉推开车门,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进食,只靠着水维持。
孙连城连忙下车扶住他,手里拿着一个水壶。
“乡长……喝口水吧……就剩最后几户了,让民兵们去就行了,您……您去车上歇会儿吧。”
陆沉推开他的手,没有接水。
他看着远处那最后一个亮着灯的院子,抬起一只因为极度疲惫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向前方。
他的嘴唇开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嘶哑气音。
民兵连长立刻明白了。
“全体都有!最后一户!行动!”
几十个同样疲惫不堪的民兵,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那最后的灯光,发起了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