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明的额头,一颗黄豆大的汗珠凝结,然后顺着他肥厚的脸颊滚落,砸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防火工作?检查得怎么样了?
他去哪儿检查了?他一上午都在乡里的“清一色”麻将馆,跟几个村会计“研究”怎么把扶贫款的账目做平!
这个问题,不是铁钳,是一根烧红了的钢针,从他天灵盖直插进来,把他引以为傲的急智和口才搅成了一锅浆糊。
他撒了谎,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他以为这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对峙,年轻人放句狠话,老人们给个软钉子,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可他错了。
错得离谱。
眼前这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人,不是来走过场的。他要用这个谎,要他的命!
“我……我们……”张光明张着嘴,喉结疯狂滑动,发出的声音却像破风箱。那些平日里张口就来的场面话,此刻全卡在了嗓子眼,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之前还跟着张光明嬉皮笑脸的几个干部,此刻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椅子缝里。他们能清晰地听到张光明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混乱的喘息,还有自己那擂鼓一样的心跳。
陆沉没有催。
他只是那么看着张光明,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可就是这种平静,让张光明感觉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三九天的雪地里,每一寸皮肤都在被冰冷的刀子剐蹭。
终于,陆沉不看了。
他拿起那支钢笔,在他面前那张稿纸上,轻轻划了一下。
“孙主任。”
站在门口,几乎变成一尊泥塑的孙连城,被这声点名叫得一个激灵,差点魂飞魄散。
“在!陆乡长,我在!”
“把这份名单,念一下。”陆沉把稿纸推到桌子中央。
孙连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双手抖得像筛糠,捏住了那张纸。
纸上,是瘦硬如铁的字迹,他从未见过。
标题:清河乡政府在编干部及事业编人员名单。
下面,是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张光明,副乡长。
李卫东,副乡长。
王爱国,财政所所长。
……
每个名字后面,都空着。
“念。”陆沉的指令简单得像命令。
“是……是……”孙连城哆哆嗦嗦地开口,“张……张光明,副乡长……”
他每念出一个字,张光明的身体就塌陷一分。
“今天上午,带队检查防火工作。”陆沉接上他的话,腔调平淡无波,“请张副乡长,把今天一同下乡检查的同志的名字,报一下。孙主任,你负责记录。”
轰!
张光明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不是审问,这是凌迟!
他要是说不出来,就是欺上瞒下,怠忽职守!他要是随便编几个名字,就是拉着别人一起死!在这间屋子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当场对质!
这是一道绝杀的死题,怎么走都是死路!
“我……我……”张光明的嘴唇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他看着陆沉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那上面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他却分明看到了一张狞笑的、催命的判官脸。
坐在张光明旁边的一个干部,手里的搪瓷茶杯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和茶叶溅了一地,可他却一动不敢动,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
“噗通!”
张光明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
一股浓烈的骚臭味,瞬间在会议室里弥漫开来。
他屁股底下的那摊水迹,正迅速在水泥地上扩大。
他竟然,被活活吓尿了。
满座皆惊!
一个在清河乡横着走了十几年的副乡长,刘四海的小舅子,在他们眼里权势熏天的大人物,就这么被新乡长三言两语,逼得当众失禁!
陆沉对那股臭味恍若未闻。
他只是拿起笔,在“张光明”那个名字后面,轻轻画了一个叉。
然后,他抬起脸,看向剩下的那些干部。
“下一个,李卫东,副乡长。孙主任说他老胃病犯了,去县医院了。”陆沉的腔调依旧平淡,“孙主任,会后给县医院办公室去个电话,慰问一下李副乡长。问问是哪个医生看的,住的哪个病房,病情怎么样了,需不需要乡里派车去接回来。”
孙连城拿着纸的手,抖得快要捏不住了。
“是……是……”
所有人都听懂了。
这是查岗!是追杀!
李卫东根本没去县医院,他此刻正在几十里外的老丈人家里喝酒!这个电话打过去,就是第二个张光明!
陆沉不再说话。
他站起身。
“散会。”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天子的赦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们甚至不敢去看地上那滩狼藉,一个个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冲出了会议室,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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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连城最后一个离开,他关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年轻的乡长,正一个人站在那张被砍出狰狞伤口的会议桌前,用一块破布,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把砍柴刀。
夕阳的光斜着打进来,把刀刃映成暗红色。
这一幕,让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
清河乡的天,不是要变了。
是已经塌了。
当天晚上,乡政府那间几十年没正经开过火的食堂,破天荒地飘出了饭菜香。
这是刘家的人,在用另一种方式,无声地宣告他们的存在。
食堂里,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几个干部,都默契地坐得离陆沉很远,埋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谁也不敢说话。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沉端着一个搪瓷餐盘,打了一份白菜土豆,一份米饭。
他坐到角落的一张空桌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米饭放进嘴里。
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食堂掌勺的,是刘振邦的堂弟,刘振德。】
【前世,有个下来扶贫的大学生村官,得罪了他,吃了三个月的沙子饭,最后得了胃病,灰溜溜地走了。】
【这点沙子,比前世的子弹好咽。】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将那口混杂着沙砾的米饭,缓缓咽了下去。
然后,他又夹起一口。
细细地咀嚼,再咽下。
咯吱,咯吱。
那轻微的,牙齿与沙砾摩擦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食堂里,被无限放大。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
他们惊恐地看着陆沉,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把那掺了沙子的饭,吃进肚子里。
这比当众发火,比掀翻桌子,更让人头皮发麻。
掌勺的刘振德,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靠在打饭的窗口,抱着胳膊,用挑衅的姿态看着这边。可当陆沉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来时,他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视线。
陆沉吃得很慢。
他把餐盘里所有的米饭,都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
然后,他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站起身,端着空餐盘,一步一步,走到了刘振德面前。
刘振德的心脏猛地一跳,强撑着没有后退。
陆沉没有说话。
他只是把那个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餐盘,轻轻放回了回收窗口。盘子和铁皮窗口接触,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食堂。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字。
可刘振德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全乡人面前狠狠抽了几个耳光。一种比挨打更难受的屈辱和恐惧,从心底升起。
这个新来的乡长,他把沙子,连同他们的下马威,一起嚼碎了,咽进了肚子里!
第二天,乡政府的宿舍区,毫无征兆地停了水,也停了电。
下村调研的路,没人带。乡里的那辆破吉普车,四个轮胎一夜之间全瘪了。
无声的对抗,已经全面展开。
他们要把他变成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一个困在孤岛上的囚犯。
然而,陆沉像是完全没有察觉。
下午,他从院子角落里,拖出了一辆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链条锈死,车胎干瘪,车身上全是鸟粪。
乡政府办公楼的窗户后面,一双双眼睛在偷偷摸摸地注视着。
他们看见,陆沉找来工具,用一块破布,一点一点擦去车身上的铁锈,露出斑驳的漆皮。他把锈死的链条泡在煤油里,然后用钢刷一下下刷干净,再仔细地抹上机油。
他给干瘪的车胎补了三个洞,然后拿起生锈的打气筒,一下,一下,沉稳地打着气。
“嗞——砰!”
一个小时后,那辆破车,竟然被他拾掇得能骑了。
他回到那间被搬空的办公室,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揣进怀里。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跨上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
“陆乡长,您这是要去哪?”孙连城终于忍不住,从楼里跑了出来,追着问了一句。
陆沉没有回头。
“下村。”
他双脚一蹬,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他,晃晃悠悠地驶出了乡政府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消失在远处的尘土里。
孙连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孤单却笔直的背影。
一种比昨天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陆沉要去哪个村,更不知道他单枪匹马能去做什么。这种未知,比那把砍进桌子里的刀,更让人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