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只剩下几页信纸散落在地上的声音,轻微,却又无比刺耳。
赵建国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胸口剧烈起伏。
他,青阳县的一把手,竟被一个退休老头当着所有下属的面,用几页纸砸在脸上!
奇耻大辱!
他想咆哮,想把这几页废纸捡起来,当着傅卫国的面撕个粉碎。
可理智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傅卫国是谁?从省里退下来的猛人,门生故旧遍布中枢,跺一跺脚,整个汉东省都要抖三抖。
他不敢。
陆沉站在宿舍门口,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冷眼看着这场已经开演的闹剧。
赵建国的手,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弯下腰,动作僵硬地捡起了那几页纸。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狗屁文章,能让傅卫国如此失态,敢这样当众折辱他一个在任的县委书记!
目光落在纸上。
标题《关于我县国营企业脱困改革的几点不成熟建议》,字迹风骨内敛,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力量。
赵建国心里冷哼,继续往下看。
“青阳纺织厂:据估算,该厂现有设备开工率不足40……每生产一米,净亏损032元。”
032元?
这个数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他强撑起来的愤怒。
他手下经贸委的报告里,只有一堆“严重亏损”、“资不抵债”的空话,这个精确到分的数字,是从哪里来的?
他一个被发配到老干局的废物,怎么可能比他这个县委书记知道得还清楚?!
一丝凉意,从赵建国的脊椎骨窜了上来。
他继续往下看。
“红星机械厂:人事臃肿……凭空多出的五百个‘幽灵工人’,十年间,仅工资奖金福利,侵吞国有资产预估超过一千二百万元。”
“轰!”
赵建国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拿纸的手剧烈地一抖,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一千二百万!
他为了这盘烂账焦头烂额,熬了无数个通宵,下面的人交上来的报告却全都在和稀泥,在粉饰太平!
而这个年轻人,仅仅用了一夜,就将脓包最深处的烂肉,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这哪里是文章!
这是手术刀!是一把能把青阳官场刮骨疗毒的手术刀!
赵建国已经忘了身在何处,忘了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几页纸上的字。
“……故,青阳国企脱困,必行‘两剥离’与‘三结合’之策。”
“剥离企业办社会职能……让企业轻装上阵……”
“成立县级资产管理公司,将各厂的坏账、烂账、三角债统一打包处理……”
“主辅分离与资产重组相结合……”
“减员增效与下岗再就业相结合……”
一个个闻所未闻的名词,一个个匪夷所思却又逻辑缜密的构想,像一道道划破黑夜的闪电,劈开了赵建国混沌的思绪。
他原以为青阳国企是一盘死局,无药可救。
可现在,这篇文章,却给他画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这不是一套方案!
这是一套组合拳!一套足以让青阳县起死回生,甚至能成为全省乃至全国改革试点的惊天蓝图!
赵建国呼吸陡然急促,攥着纸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已发白。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市委领导赞许的点头,看到了省里巡视组的表彰,看到了自己灰暗的仕途,重新变得金光万丈!
绝望的深渊里,垂下了一根救命的绳索!
“爸……您没事吧?”
赵锐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见父亲拿着几页破纸,脸色变幻不定,还浑身发抖,只当他是被气坏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恶毒的快意,凑上前,作势要去抢那份报告。
“什么狗屁东西,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我替您撕了它!”
他的手刚伸过去。
“滚!”
“啪——!”
一声脆响,清亮刺耳,在死寂的楼道里炸开!
赵建国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赵锐的脸上!
赵锐捂着脸,整个人被打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何曾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周围的干部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赵建国却根本没再看自己儿子一眼,他像保护绝世珍宝一样,将那几页纸紧紧护在胸前。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狂热的视线,死死地盯住了站在门口的陆沉。
那不是在看一个下属,也不是在看一个年轻人。
那是在看一尊活菩萨!一个能救他于水火,送他上青云的绝世贵人!
楼道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傅卫国,再次开口了。
他依旧没有看赵建国,只是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腔调,陈述一个事实。
“这篇文章,写得还行。”
“我让小张找了台传真机。”
傅卫国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已经传给省委办公厅了,让他们直接送进内参。”
全场,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省委内参!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能直达省委书记案头的东西!
赵建国浑身一僵,刚刚涌起的狂喜,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惊骇所取代。
这……这等于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青阳县的底裤扒光了,直接送到了省里最高领导的面前!
然而,傅卫国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哦,对了。”
傅卫国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在国务院研究室,还有个老朋友。”
“顺便,也给他邮寄了一份。”
“轰隆——!”
如果说“省委内参”是一记重锤,那“国务院研究室”,就是一道足以将青阳县这片小池塘炸得底朝天的天雷!
赵建国双腿一软,要不是及时扶住了身后的墙壁,他已经瘫倒在地。
他身后的赵锐,更是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天……
真的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