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卫国的书房里,空气凝滞。
那双看过半个世纪风云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锁定在陆沉身上。
原始、真实、未经修饰的财务和人事档案。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重若千钧。它代表着撕开所有粉饰的太平,直面最血淋淋的脓疮。
“好。”
傅卫国只说了一个字。
他拿起桌上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没有拨号,而是直接按了一个键。
“老张,备车。送陆沉同志去县档案局。”
他放下电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笺,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串号码,递给陆沉。
“我的号码。谁敢拦你,让他直接跟我说。”
这不是授权,这是尚方宝剑。
陆沉接过便笺,入手微沉,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今晚,等你的东西。”傅卫国最后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
军绿色的吉普车再次启动。
开车的秘书老张,这一次的态度和来时判若两人。他不再偷偷摸摸地从后视镜里观察,而是主动搭话,腰杆都坐直了几分。
“陆沉同志,档案局的钱局长……脾气不太好,您多担待。不过您放心,有傅老这块牌子,没人敢不给面子。”
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和示弱。
“嗯。”
陆沉只是应了一声,便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他脑子里,前世那份尘封的省巡视组调查报告,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名字,都开始变得鲜活起来。
青阳纺织厂,虚报的一万锭棉纱库存,凭空蒸发了近千万。
红星机械厂,人事档案里多出来的三百名“幽灵工人”,十年来吃掉了多少空饷。
赵家父子,这对贪婪的硕鼠,就是用这些漂亮的假账,将本该属于数万工人的国有资产,以“破产亏损”为名,一块块、一寸寸地切割、吞食,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直到三年后,省巡视组空降,才将这个巨大的脓包彻底捅破。
可惜,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这一世,他要做的,就是提前引爆这颗雷。而他向傅卫告状,索要数据的行为,就是扔进油锅里的第一滴水。
他压根就没指望能拿到真实数据。
他要的,就是看赵家父子那副被踩了尾巴后,拼命捂盖子的丑陋嘴脸。
吉普车在县档案局门口停下。这是一栋五层高的旧式办公楼,墙皮斑驳,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
秘书老张停好车,屁股刚抬起来就想下车为陆沉拉门。
“不用,你在这里等我就好。”陆沉摆了摆手,自己推门下车。
有些龙潭虎穴,必须他一个人去闯。
他独自一人,走上档案局那沾着青苔的台阶。
一楼大厅,几个工作人员正聚在一起嗑瓜子聊天,看见他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便又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陆沉径直走到二楼“局长办公室”的牌子前,抬手,敲了敲门。
“进。”
一个慵懒中带着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陆沉推门而入。
一股劣质茶叶和汗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五十岁左右,胖得脖子和脑袋连成一片的男人,正四仰八叉地靠在椅子上,一边用手指剔着牙,一边看着报纸。
他就是县档案局局长,钱卫东,赵家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
“钱局长。”陆沉将傅卫国秘书开的介绍信放在了那张堆满文件的桌上。
钱卫东慢悠悠地放下报纸,捏起那张纸,只扫了一眼抬头的“老干局”,便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在了一边。
“老干局的?”他眼皮都没完全抬起来,继续剔着牙,“喝茶的单位,跑我们这儿干嘛?查资料?”
“根据工作需要,我想查阅本县所有国营企业,从成立至今,最原始的财务和人事档案。”陆沉平静地陈述。
“噗——”
钱卫东剔牙的动作猛地停住,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肥胖的身体在椅子上笑得乱颤,肚子上的肥肉一抖一抖。
“你说什么?所有国企的原始档案?”
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站起身,走到陆沉面前,居高临下地用那肥厚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陆沉的肩膀。
“小同志,你叫陆沉是吧?我听说过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和侮辱,“陪老领导下棋下傻了?还是你们局里那帮老头子,想集资搞二次创业啊?”
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工作人员也跟着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陆沉面无表情,任由他的手掌拍在自己身上,仿佛那只是一只苍蝇落在了衣服上。
“钱局长,这是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钱卫东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收回手,在自己那油腻的裤子上狠狠擦了擦,好像碰了什么脏东西。
“我告诉你什么是工作需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都快喷了出来,“这些档案,是县里的最高机密!别说是你一个狗屁科员,就是你们局长来了,也得有县委赵书记的亲笔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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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我这里要档案?”
前世卷宗里描述的嘴脸,此刻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愚蠢,贪婪,又无比傲慢。
“保安!保安呢!”钱卫东冲着门外歇斯底里地大吼。
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安立刻从楼梯口冲了进来。
“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给我轰出去!”他用那根刚剔过牙的肥硕手指,几乎戳到了陆沉的鼻尖上。
“以后把眼睛放亮点,档案局不是菜市场,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伸手就要来架陆沉的胳膊。
“我自己会走。”
陆沉的声音不大,却让两个保安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他转身,向外走去。
脚步不急不缓,背影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这种极致的平静,让钱卫东准备好的一肚子羞辱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脸色涨红。
陆沉走出档案局大门,站在灼热的阳光下。
他没有立刻走向吉普车,而是抬起头,望向二楼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
窗帘后面,一张年轻而得意的脸庞清晰可见。
是赵锐。
他正抱着手臂,一脸大仇得报的快意,甚至还用口型,无声地对陆沉说了两个字。
垃圾。
陆沉的肺腑间,一股前世被他们父子联手打入深渊的怨气翻涌而上,却又被他死死压下。
他心里冷笑。
蠢货。
你以为,这是你的胜利?你以为封锁了这些废纸,就能高枕无忧?
你拼命守护的,不过是一堆精心伪造的假账。
而真正的账本,那份能把你们父子二人死死钉在耻辱柱上的账本,全都在我的脑子里!
笑吧,现在笑得有多开心,将来在审判席上,就会哭得有多狼狈。
陆沉收回视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秘书老张看到他空着手,脸上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陆沉同志,这……碰壁了?”
“嗯。”陆沉面色如常,“去经贸委看看。”
“还去?”老张一愣,“钱局长那边都这样了,经贸委是赵书记直接分管的,恐怕……”
“走个过场。”陆沉打断了他。
戏,要做全套。
结果不出所料,吉普车开到经贸委大楼下,陆沉连大门都没能进去,就被门卫以“领导开会,档案封存整理”为由,直接拦在了外面。
老张坐在车里,看着陆沉平静地走回来,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哪是碰壁,这分明是有一张无形的大网,从上到下,要把这个年轻人彻底封死!
“找个公用电话亭。”陆沉回到车上,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在街角一个油腻腻的电话亭里,陆沉拨通了傅卫国留下的那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说。”傅卫国沉稳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傅老,是我,陆沉。”
“档案局钱卫东,拒不配合,声称需要赵书记批条。经贸委,以档案整理为由,禁止查阅。”
陆沉的叙述,没有夹杂任何个人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电话亭外车水马龙,亭内却死寂一片。只有听筒里传来的“滋滋”电流声,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陆沉静静地握着听筒,甚至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
他在等。
等那头雄狮,发出咆哮。
足足过了半分钟。
傅卫国那压抑着火山般怒火的低吼,穿透了电流,一字一句地砸了过来。
“知道了。”
“他们不给,我就亲自去取!”
“你,在原地,等着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