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当真?!”
傅卫国一声低吼,震得搪瓷缸子嗡嗡作响。那不是疑问,是质询,是久居上位者不容欺瞒的威压。
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滞了。那两个嗑瓜子的女同事吓得一哆嗦,刚塞进嘴里的瓜子壳都忘了吐。
陆沉迎着傅卫国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过则龙门,败则深渊。
他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那太轻了,撑不起这天大的事情。
“傅老,您现在派人去城西三号水闸,顺着河堤往下游走五百米。”陆沉的声音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入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找到背水坡底部,那里的土摸上去是烂的,用手一按,就有浑浊的泥水往外渗。您再看看渗出来的水,里面带着细沙。这不是江水浸润,这是堤内土方流失,是管涌的初期征兆。”
地点,现象,结论。
没有半个字的废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含糊。
这些细节,是前世那份血淋淋的事故调查报告里的核心内容,每一个字都刻在陆沉的骨头上。
傅卫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当过兵,打过仗,指挥过抗洪,陆沉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像警报一样在他脑子里疯狂轰鸣!
管涌!
这魔鬼一旦成型,几个小时就能掏空一条百米长堤!到那时,整个青阳县城都将沦为泽国!
他再无半分怀疑。
这种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人命关天!
“哐当——!”
傅卫国霍然转身,动作之猛,直接将身后的木头靠背椅撞翻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他看都没看一眼,大步流星地就往外冲。
“老张!备车!立刻去县水利局!”
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在办公室里激起回响。
直到傅卫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办公室里的人才像被抽走了魂一样,面面相觑。
这……这还是那个每天乐呵呵过来下棋喝茶的傅老头吗?这股杀伐果决的气势,比他们在电视里见过的市领导还要骇人!
角落里那两个女同事脸色发白,她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每天当成普通退休老干部闲聊的对象,究竟是怎样一尊大佛。
“我的天……傅老这是怎么了?跟小陆下了盘棋,怎么跟要上战场似的?”
“你没听见?管涌!堤坝要出事了!”
“切,我看就是那个小陆危言耸听。”先前那个对陆沉不屑的女人撇了撇嘴,酸溜溜地开口,“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他懂什么水利?傅老也是关心则乱,被他给唬住了。”
“就是,他要是真有那本事,还能被发配到咱们这养老?”
陆沉对这些嗡嗡作响的议论充耳不闻。
夏虫不可语冰。
他弯下腰,默默地将散落的棋子一枚一枚捡起,放回木盒中。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场风暴的中心,根本不是他。
就在这时。
“嘶——嘎——!”
一阵极其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老干局门口炸响。
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a6,以一个极其嚣张的甩尾姿态,横着堵死了大门,溅起一片灰尘。
车门推开,一个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的青年,搂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下了车。
青年正是县委办副主任赵锐,他爹是县里的三把手。
而他怀里的女人,是陆沉的前女友,苏婷。
赵锐的出现,像一滴冷水滴进了滚油锅,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视线“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陆沉身上。
谁不知道,陆沉当初从县府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老干局,背后就是这位赵主任的手笔。而苏婷,更是在陆沉失势的第一时间,就踹了他,转投了赵锐的怀抱。
这哪是路过,这分明是耀武扬威,是专门来往陆沉的伤口上撒盐的!
赵锐搂着苏婷,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下巴抬得老高,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哟,这不是咱们的陆大才子吗?”
他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着,又陪哪个老领导下棋输了,在这儿收拾残局呐?”
他身边的苏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皱了皱,从时髦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盒子,“啪嗒”一声,直接扔到了陆沉面前的办公桌上。
“陆沉,你以前送我的钢笔,还给你。”
她抱着手臂,用一种俯视的姿态开口,声音尖刻又充满了优越感。
“我不想留着你的旧东西,免得赵锐误会。他现在给我买的都是德国进口的万宝龙,你这支破英雄牌,我看着掉价。”
刻薄的话,配上她那副嫌弃至极的嘴脸,引得角落里那两个女同事都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窃笑。
她们看着陆沉,满眼都是幸灾乐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被前女友和情敌堵在单位门口当众羞辱,这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陆沉的视线,落在那熟悉的钢笔盒上。
那是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他还记得苏婷收到时,抱着他脖子说这是她收过最好礼物的样子。
真是物是人非。
前世的他,面对这一幕时,只觉得无尽的屈辱和愤怒烧穿了胸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现在……
他心中甚至生不出一丝波澜。
一只即将翱翔九天的雄鹰,会在意地面上两只蚂蚁的耀武扬威吗?
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一场足以吞噬全城的滔天洪水正在酝酿,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悬于一线,而眼前这两个渺小的人,却还在为一支钢笔,为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而沾沾自喜。
何其无知,何其可悲。
赵锐见陆沉不说话,只当他是被戳中了痛处,伤了自尊,心中更是得意非凡。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了音量,几乎是对着整个办公室的人炫耀。
“陆大才子,不是我说你。名牌大学毕业又怎么样?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人,还不是被一脚踹到这地方养老等死?”
“现在县里正在搞国企改制,那可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可惜啊,你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百无一用。”
“也就配在这陪老头子们下下棋,混吃等死了吧!”
他一番话说完,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陆沉身上。
他们等着看他暴怒,等着看他失态,等着看他被这无情的羞辱彻底击垮。
陆沉终于动了。
他缓缓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钢笔盒。
然后,他抬起头,对上赵锐那张写满得意的脸,和苏婷那张充满鄙夷的脸。
他平静地开口。
只有一个字。
“哦。”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
那感觉,就像赵锐刚刚说的不是关乎他尊严的羞辱,而是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废话。
赵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应对陆沉的任何反应,无论是愤怒的咆哮,还是羞愧的沉默,甚至是懦弱的求饶。
但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个轻飘飘的“哦”字。
这一个字,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得他头晕眼花。
它代表着彻底的、绝对的无视。这种无视,让他所有精心准备的羞辱和炫耀,都变成了一场滑稽可笑的独角戏。
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全力的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分毫,反而把自己给憋出了内伤。
“你!”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赵锐的脸瞬间涨得像猪肝,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你他妈这是什么态度!”
恼羞成怒之下,他猛地跨上一步,面目狰狞地伸手就去抓陆沉的衣领。
办公室里的女同事甚至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就在赵锐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陆沉衣领的那一刹那——
“嘀嘀——!”
又一声急促尖锐的鸣笛声响起!
一辆挂着县府牌照的军绿色吉普车,以比刚才那辆奥迪更疯狂的速度,一个甩尾急停在门口,车轮卷起的烟尘几乎灌进了办公室!
车门被猛地推开,县府办公室的一名秘书连滚带爬地跳下车,满头大汗,衬衫都湿透了。
他像一头被追赶的野牛,一头冲进办公室,视线疯狂扫视,最后死死定格在陆沉身上。
他眼里根本没有那个正要动手的县领导之子赵锐,仿佛他就是一团空气!
秘书径直冲到陆沉面前,绕过僵在原地的赵锐,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大喊。
“陆沉同志!傅老请您……请您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