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痕之变的暗室,血腥与松烟墨的气息尚未散尽。武韶佝偻着背,如同背负着无形的巨石,一步一挪地挣扎回安全屋。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肩那重新撕裂的创口,新鲜的血液渗透了临时捆扎的破布,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味。眩晕如同黑色的巨浪,不断拍打着意识的礁石。他重重摔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体因剧痛和极度的消耗而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煤油灯下那双枯瘦如柴、却稳定如磐石般舞动刻刀的手,和那枚底部逐渐浮现出“五”“五”死亡刻痕的瓶塞,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毁灭的种子已经种下,但还需要肥沃的土壤和精准的投送。嫁祸的绞索,必须牢牢套在金明哲的脖子上。而第一步,就是让这头贪婪的替罪羊,心甘情愿、懵然无知地,走向预设的断头台!
时间如同悬顶的利剑。距离“侍者”的舞台,已不足二十四小时!
武韶躺在冰冷的板床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光芒在剧痛和极度疲惫的迷雾中艰难燃烧。他需要设计一个“巧合”,一个让金明哲“意外”获得一瓶与石井所用一模一样、却毫无特殊标记的“月桂冠”特酿的“巧合”。同时,还要通过绝对安全的匿名渠道,向金明哲植入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在酒会上,用这瓶酒向石井“致敬”,修复关系,谋求更大的利益!
如何“意外”?如何“匿名”?如何在黑泽那张无孔不入的巨网下,完成这看似寻常、实则致命的投饵?
安全屋的死寂被窗外一阵细碎、由远及近的孩童嬉闹声打破。几个穿着破旧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半大孩子追逐着一个破皮球,在贫民窟狭窄肮脏的巷子里跑过,留下一串天真却刺耳的欢笑。皮球撞在安全屋糊着破油纸的窗棂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孩童…嬉闹…无心的碰撞…
一个冰冷而精妙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武韶混沌的脑海!
他挣扎着坐起身,后背紧靠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深处的灼痛。他摸索着找到纸笔,手指因寒冷和剧痛而僵硬颤抖。他咬着牙,在粗糙的纸张上极其艰难地勾勒、书写:
行动代号:顽童献礼
目标:金明哲
物品:一瓶未开封的“月桂冠”特酿(同批次,瓶颈无金线,瓶塞空白)。
投放方式:
1 地点:金明哲每日下午三点左右,必定前往“悦来茶楼”听评书、谈生意的必经小巷——八岛通与西河沿交口的狭窄拐角。
2 执行者:街头流浪儿“小泥鳅”(十岁左右,机灵滑头,常在此区域乞讨、跑腿,背景干净,与任何势力无关)。
3 流程:
“小泥鳅”在指定时间、地点附近踢一个破皮球玩耍。
“侍者”安排的匿名人员(伪装成醉汉或普通路人),手持包裹着厚布的酒瓶(避免碰撞碎裂),“恰好”路过拐角。
“小泥鳅”的皮球“失控”,精准地撞在匿名人员脚踝上!
“意外”发生!匿名人员一个“趔趄”,手中包裹跌落!厚布散开,露出里面的“月桂冠”酒瓶!酒瓶落地,但被厚布缓冲,并未碎裂(确保成功)!
“匿名人员”似乎摔得不轻,骂骂咧咧,挣扎着爬起,捂着“扭伤的脚踝”,看也不看地上的酒瓶,一瘸一拐地迅速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绝不回头,制造彻底“遗弃”假象)。
“小泥鳅”被“意外”吓到,呆立当场。片刻后,好奇地凑近地上的酒瓶…
4 后续引导:另一名“侍者”安排的、与“小泥鳅”相熟的街头少年(“铁蛋”)适时出现,用夸张的语气惊呼:“哇!月桂冠!金会长最爱喝这个!值老鼻子钱了!小泥鳅,你发财了!快!快捡起来!趁没人看见,赶紧给金会长送去!他老人家一高兴,赏钱够你吃一个月肉包子!”
5 驱动力:利用孩童的贪小便宜心理和“铁蛋”的撺掇,确保“小泥鳅”会立刻捡起酒瓶,送往“三和兴”商行交给金明哲。
匿名暗示渠道:
载体:一张普通的、印着“三和兴商行”抬头的空白提货单。
内容:在提货单空白处,用从不同旧报纸上剪下的印刷体字,拼贴出一行简短、无头无尾的信息:
石井少佐 嗜此物 酒会献礼 或可解 前嫌 谋 新途
投送:将这张拼贴的提货单,混入金明哲每日傍晚由商会杂役从邮局取回的一大叠普通商业信函中(“侍者”通过内线在邮局分拣环节完成混入)。
计划的核心在于“自然”与“巧合”。孩童的玩闹,路人的意外,酒瓶的“遗弃”,少年同伴的撺掇,邮局里混入的匿名信…每一个环节都独立、寻常,经得起最严苛的推敲。即使黑泽事后追查,线索也如同断线的珠子,散落在新京庞大而混乱的市井底层,无从串联!
写完最后一个字,武韶几乎虚脱。铅笔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他靠在墙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精神消耗让本就残破的身体雪上加霜。但他知道,箭已在弦上!必须立刻将计划传递给“侍者”!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写满计划的纸张仔细折叠,塞入一个普通的火柴盒内。然后,他挪到墙角那个被砖石虚掩的墙洞边,将火柴盒塞了进去。紧接着,用尽残存的力气,在墙壁上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三下。
笃…笃…笃…
信号发出。剩下的,只能交给“侍者”和命运。
时间在剧痛和焦灼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磨蹭。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渐渐透出惨淡的晨光。武韶蜷缩在板床上,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左肩的创口在寒冷的空气中如同被无数冰针攒刺,持续的灼痛感提醒着他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墙洞传来极其轻微的、物品被取走的摩擦声。
紧接着,是“侍者”那边传来的、三下极其轻微、间隔规律的敲击壁板声。
笃…笃笃…
信号已收到,行动启动。
武韶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有丝毫放松。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为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博弈积蓄哪怕一丝微薄的力量。
下午,三点刚过。
八岛通与西河沿交口的狭窄拐角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穿着臃肿破棉袄的“小泥鳅”,脸蛋冻得通红,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一个漏了气的破皮球。他的目光不时瞟向巷口,带着孩童特有的狡黠和期待。
不远处,“悦来茶楼”那熟悉的评书开场锣鼓声隐约传来。
来了!
一个穿着半旧棉袍、戴着破毡帽、身形略显佝偻的男人(“侍者”安排的匿名人员),手里抱着一个用厚厚灰色粗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体,低着头,步履匆匆地从巷子另一头走来。他似乎心事重重,根本没留意到巷角玩耍的孩子。
就在他走到拐角正中的刹那!
“小泥鳅”眼中精光一闪!脚下猛地发力!
“嗖——!”
那个漏气的破皮球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佝偻男人脚踝外侧的麻筋上!
“哎哟!”男人发出一声真实的痛呼!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手中紧紧抱着的灰色粗布包裹脱手飞出!
“噗!”包裹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厚布散开!
一个深棕色、瓶身描绘着金色樱纹和“月桂冠”字样的清酒瓶,赫然滚了出来!在布满尘土和碎石的冻土地面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瓶口木塞完好无损,瓶颈处空空荡荡,并无那刺眼的金线缠绕!
“我的酒!”佝偻男人似乎摔懵了,挣扎着坐起,捂着脚踝,脸上露出痛苦和巨大的懊恼!他看了一眼滚落在地、沾满尘土的酒瓶,又看了一眼吓傻了、呆立在墙角的“小泥鳅”,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晦气!真他妈晦气!…老子的脚…嘶…这破酒…不要了!” 他仿佛觉得这瓶酒已经“脏了”或者“不吉利”,又或许是脚踝的剧痛让他只想尽快离开,竟不再看那酒瓶一眼,用手撑地,艰难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迅速拐进了旁边另一条更幽暗的小巷,消失不见!
巷角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寒风呜咽。
“小泥鳅”呆呆地看着地上那瓶在尘土中依旧显得颇为华贵的清酒,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巷口。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穿着破棉袄、年龄稍大的少年(“铁蛋”)如同鬼魅般从旁边一个堆满破筐的角落里钻了出来!他冲到酒瓶边,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指着酒瓶上的“月桂冠”字样,用刻意拔高的、带着巨大诱惑力的声音喊道:
“我的老天爷!小泥鳅!你闯大祸了!不对…你发大财了!这是‘月桂冠’!金会长!金会长你知道吧?‘三和兴’的大老板!他就好这口儿!这一瓶…够换一车肉包子了!”
他一把抓住还在发懵的“小泥鳅”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
“还愣着干啥?!快!快捡起来!擦擦干净!趁金会长还没去茶楼,赶紧给他送去!就说是你捡的!不,就说是你专门孝敬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一高兴,手指缝里漏点赏钱,够你和你那病老娘过个肥年了!快啊!晚了就被别人捡走了!”
“肉包子…肥年…病老娘…”
巨大的诱惑和“铁蛋”的连番鼓噪,瞬间点燃了“小泥鳅”眼中贪婪的光芒!他不再犹豫,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瓶沾满尘土的“月桂冠”,用脏兮兮的袖口胡乱擦拭着瓶身,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然后,他不再看“铁蛋”一眼,撒开脚丫子,朝着“三和兴”商行的方向,拼命狂奔而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八岛通熙攘的人群中。
“铁蛋”看着“小泥鳅”消失的方向,脸上夸张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沉静。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身影一闪,也消失在堆满杂物的巷子深处。
傍晚,“三和兴”商行那间充斥着人参、药材和铜钱气息的、布置得颇为“风雅”的书房内。
金明哲穿着深紫色的绸缎长袍,肥胖的手指正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须,小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桌上放着一大叠下午由杂役取回的信函、账单和请柬。
他随手拿起一个信封拆开,扫了一眼,是催缴铺面租金的。不耐烦地丢到一边。又拿起一张提货单,正要例行公事般扫过…
突然!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提货单空白处!
那里,用剪报的印刷体字,歪歪扭扭地拼贴着一行触目惊心的信息:
石井少佐 嗜此物 酒会献礼 或可解 前嫌 谋 新途
金明哲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僵!小眼睛瞬间瞪圆!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石井少佐!那个如同噩梦般的名字!前嫌…难道是指之前供应次等木材被拒收、拒绝处理“废料”的旧怨?献礼…解前嫌…谋新途…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当口!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金明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烦躁。
账房先生朴理事(黑泽的内线)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恭敬笑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深棕色的酒瓶。
“会长,刚才门口有个小叫花子,死活要见您,说是捡到了一瓶好酒,专门孝敬您老人家的。我看他可怜,又看这酒…好像是正宗的‘月桂冠’,就斗胆替您收下了。您看…”
金明哲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从那张诡异的提货单上移开,死死锁定在朴理事手中的酒瓶上!
深棕色的瓶身…金色的樱纹…“月桂冠”三个字…
和他下午收到的那张拼贴匿名信上的“嗜此物”、“献礼”…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一股混杂着巨大惊悸、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被“天降鸿运”砸中的眩晕感,猛地冲上金明哲的头顶!他肥胖的脸上瞬间涨红,小眼睛里爆射出贪婪的光芒!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从朴理事手中夺过那瓶酒!瓶身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沾着尘土,但这丝毫不能掩盖它的“价值”!
他翻来覆去地检查着酒瓶。同批次!真品!瓶塞完好!瓶颈没有金线…但这重要吗?重要的是,石井少佐“嗜此物”!重要的是,这瓶酒,如同上天赐予的钥匙,即将为他打开那座紧闭的、通往更大财富和权力的魔窟大门!
“好!好!好!”金明哲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颤抖。他紧紧抱着那瓶冰冷的“月桂冠”,仿佛抱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锦绣前程。他看向朴理事,小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一种即将翻身的赌徒般的狂热:
“朴理事!准备一份…不!准备三份厚礼!明晚大和饭店的酒会…我金明哲,要去给石井太君…好好‘献礼’!”
朴理事恭敬地鞠躬,脸上笑容依旧,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新京的灯火次第亮起。
安全屋内,武韶靠墙坐着,听着“磐石”通过墙洞传来的、关于“顽童献礼”行动成功的简短汇报。黑暗中,他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触摸到了那瓶被金明哲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的、空白的“月桂冠”。
饵,已投下。
贪婪的鱼,正欢快地游向那致命的钓钩。
而左肩那持续燃烧的剧痛,如同无声的祭火,映照着嫁祸毒计…悄然收紧的第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