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如同贪婪的幽灵,从安全屋每一道缝隙钻入,舔舐着裸露的皮肤,直透骨髓。武韶将自己蜷缩在板床角落,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试图汲取一丝虚假的支撑。左肩的伤口在黑暗里持续地、无声地燃烧。那感觉不再仅仅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筋骨被生生撕裂后又用烧红的烙铁强行焊死的、令人窒息的酸胀与灼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破败的源头,带来一阵阵深及肺腑的锐痛。冷汗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粘腻的冰冷紧贴着皮肤。失血和巨大的精神消耗带来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汐,一波强过一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黑暗中,他摊开手掌。指尖冰冷、僵硬,带着细微的颤抖。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铅笔在粗糙纸张上艰难勾勒时传来的摩擦感和那份疯狂计划的冰冷重量。
干扰:酒杯碎裂。
时机:田中右手拂拭、瓶塞脱手前零点三秒。
动作:仿制品入袋,真品离手,卷走。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
计划的核心,如同最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在那个名叫“侍者”的男人身上。他将是舞台上的主角,在聚光灯(无数双监视的眼睛)下,在刀尖上完成那场决定生死的独舞。
“侍者”…
武韶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双古井般沉静、却又在关键时刻爆发出猎豹般迅捷的眼睛。大和饭店的高级侍者领班。被策反的爱国者。代号“侍者”。他的身份是完美的掩护,他的位置是唯一能靠近风暴眼的支点。只有他能在酒会尾声,以补充酒水、清理残局的名义,自然、无碍地接近核心区域而不引起过度警觉。
但,这舞台的凶险,远超任何戏剧!
“侍者”需要:
1 鹰隼般的预判:精准锁定田中传递的时机和路线。这需要他对田中的行为模式、石井的指令习惯有近乎本能的洞察。
2 魔术师般的手法:在制造微小混乱(酒杯碎裂)的瞬间,以超越人类反应极限的速度和精度,完成仿制品塞入施密特内袋、同时“粘”走田中指尖真瓶塞的双重动作!这需要千锤百炼的技巧和非人的心理素质。
3 磐石般的神经:在石井、黑泽、施密特、田中以及“灰鼠”猎犬的环伺下,执行如此致命的动作,不能有丝毫颤抖、犹豫或眼神的飘忽!任何一丝破绽,都是即刻的死亡!
4 完美的伪装:制造“意外”时的惊慌、收拾残局时的懊恼与职业性的专注,必须毫无表演痕迹!要骗过黑泽那条毒蛇的眼睛,需要融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武韶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右手,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扁盒。打开盒盖,里面铺着黑色绒布,静静地躺着一枚东西——一枚极其普通的、黄杨木的清酒瓶塞。这是他从大和饭店后厨垃圾中“顺”出的、与石井特供的“月桂冠”同批次、同型号的瓶塞样本。
他将瓶塞捏在指尖。木质坚硬,带着清酒特有的、微弱的米香。在黑暗中,他只能用指尖去感受。感受它的大小、重量、底部微凹的弧度、侧面因长期浸泡而产生的细微膨胀感…尤其是底部——那里本该刻着决定生死的微缩数字。此刻却是空白。
仿制品…必须完美复制这一切!材质、重量、手感、视觉细节…尤其是底部那肉眼难辨的微缩刻痕!这需要一位技艺登峰造极的“印匠”!
“印匠”…这个名字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武韶的记忆深处。边境小镇,福寿堂焚毁的烈焰中,那位以生命守护秘密、最终陨落的金石大师…他的技艺,他的忠魂,随风而逝。新京…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鬼斧神工?能在短短数日内,完成如此逆天的伪造?而且,必须绝对可靠!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磨盘,再次重重碾下!左肩的剧痛在焦虑的刺激下骤然加剧!他不得不再次弓起身体,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漩涡,拉扯着他向下沉沦。
就在这时,安全屋那薄如纸板的后墙,再次传来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敲击声!
笃笃…笃笃笃…
急促!连续!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侍者”!
武韶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挪到墙边,右耳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
墙那边,“侍者”刻意压到极致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风险信息量,清晰地传来:
“目标(施密特)…已确认入住…饭店顶层…‘菊之间’套房…”
“套房外…明暗哨…至少四人…‘灰鼠’亲自坐镇走廊…”
“目标…警惕性…极高…非必要…不出门…”
“田中所持酒瓶…存放于…石井专属套房…内嵌保险柜…”
“石井套房…安保级别…最高…非核心人员…无法靠近…”
“传递时间…仍锁定…酒会尾声…流程不变…”
“黑泽…增设…宴会厅二楼回廊…隐蔽观察点…视野…覆盖全场…”
“完毕。”
信息冰冷,如同宣告死刑!
施密特被铁桶保护!真瓶塞被锁进魔窟!黑泽的监视网升级,如同天罗地网!传递环节成为唯一的、也是几乎不可能突破的缝隙!而这条缝隙的宽度,被压缩到了令人绝望的“零点五秒”!
“侍者”的声音停顿了。墙那边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巨大的风险压力。
武韶的呼吸变得粗重。冷汗再次从冰冷的皮肤下渗出。他死死攥着手中那枚空白的瓶塞,坚硬的木质硌着掌心。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侍者”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正穿透墙壁,无声地询问:计划…是否继续?
继续?
成功率渺茫如风中残烛!任何一环出错,“侍者”将瞬间粉身碎骨!行动暴露,嫁祸计划流产,苏方和戴笠的双重指令彻底失败,自己也将被黑泽撕碎!
放弃?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和冰冷决绝的火焰,猛地从武韶濒临崩溃的意志深处腾起!他艰难地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力量,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敲击了三下!
笃…笃…笃…
三下,间隔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继续!
墙那边,死寂了数秒。
然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呼气声。
接着,是“侍者”那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决绝的回应:
“…明白。舞台…已备好。侍者…登场。”
声音消失。墙那边重归死寂。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武韶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紧靠着墙壁。手中那枚空白的瓶塞,冰冷刺骨。左肩的剧痛如同汹涌的海啸,彻底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旋转的黑暗。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侍者”的身影。他穿着笔挺的白色侍者制服,戴着雪白的手套,托着银盘,如同最标准的饭店幽灵,步履沉稳地穿过觥筹交错的宴会厅。他的脸上是训练有素的、略带谦恭的侍者表情。但他的眼神深处,那点古井般沉静的光芒,已化作最纯粹的、冰冷的火焰。
舞台的帷幕,已然拉开。
聚光灯下,是致命的刀锋。
而舞者,正走向那唯一的、狭窄的缝隙。
以命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