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残留着冻土泥浆的冰冷和粘腻感，如同洗刷不净的血污。武韶站在窗边，弘报处办公室燥热的暖气与窗外渗入的初春寒气在玻璃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模糊了对面街道的景象，也模糊了那两个如秃鹫般钉在中药铺门前的黑色身影。他收回按在玻璃上的手，那个模糊的泥指印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印在冰冷的现实之上。
深渊的回响在耳畔震荡，苏方“深渊回响”指令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原的寒气与鲜血的重量。石井部队的核心机密…那是一个用高墙电网、活人血肉和绝对保密浇筑成的堡垒。撬开它？他感到左肩深处那沉寂片刻的钢针，似乎又被这沉重的压力唤醒，开始隐隐地、不祥地搅动。
他转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走向办公桌。桌上，那本《金州卫屯垦录》静静躺着，书脊侧面的暗格敞开着，露出里面空荡的凹槽。盛着污浊泥浆的水盆在角落散发着土腥气。阅读器放在一边，微型胶卷已被重新卷好，藏回油纸包，再裹上泥，最后塞进暗格，“咔哒”一声轻响，书册恢复了它不起眼的伪装。
必须清理痕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拿起水盆，走向办公室内附带的狭小盥洗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盆底粘稠的泥浆，深褐色的污浊打着旋流入下水口，消失无踪。他用肥皂反复搓洗手指，直到皮肤发红，再也闻不到一丝土腥。水盆被擦拭干净，放回原位。桌面收拾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有人拆开过什么包裹，从未有来自冻原的死亡气息侵入过这间伪饰的办公室。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高背椅，没有看桌上那些虚伪的文艺汇演预算草案，而是拿起一份今天的《满洲日日新闻》。头版头条是“日满一心，共建王道乐土”的套话，配着伪满皇帝和关东军司令官皮笑肉不笑的合影。他目光看似落在报纸上，心神却沉入一片冰冷的、高速运转的深海。
如何接近石井部队的核心？
“特殊培养环境”所需的精密仪器是关键节点。西门子…施密特…大和饭店的后续密谈…昨夜监听到的35°c…
碎片在脑海中碰撞、组合。一个极其危险、如同在刀尖上跳芭蕾的计划雏形，开始艰难地浮现轮廓。需要内线，需要时机，需要伪造，需要嫁祸…每一步都充满变数，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这思绪如同乱麻般绞紧的当口，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笃笃笃…
节奏普通，毫无规律。
武韶抬眼，镜片后的目光瞬间恢复成平日的温和与一丝被打扰的不解。“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收发室的老张头。老张头佝偻着背，穿着洗得发白的邮差制服，脸上堆着世故又卑微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印着“满洲国国务院弘报处”红头的牛皮纸文件袋。
“武长官，打扰您了。刚到的加急公文，秘书科说直接送您签收。”老张头的声音带着常年伏案和小心讨好的沙哑。
“加急公文？”武韶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站起身接过文件袋。袋口用红蜡封着，印着弘报处的公章，封面上打印着收件人：弘报处文化联络官 武韶。发送单位是：新京特别市公署宣传科。事由栏空白。
“辛苦老张了。”武韶温和地笑笑，从笔筒里抽出钢笔，在收发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流畅而工整。
“不辛苦，不辛苦，您忙。”老张头哈着腰，接过登记簿，退了出去。
门关上。武韶脸上的温和瞬间敛去，眼神锐利如刀。弘报处内部的加急公文？新京市公署宣传科？这层级和渠道…完全不对！他捏着文件袋，入手很轻。封口的红蜡封完好无损，公章清晰，纸张也是标准的弘报处公文袋。但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一份关于什么“亲善汇演场地协调”或者“宣传标语审核”的例行公文。
他坐回椅子，没有立刻拆开。目光扫过紧闭的门，又投向模糊的窗外。对面中药铺门前，那两道黑影依旧在。黑泽的网，收得更紧了。
他拿起裁纸刀，刀锋在灯下闪过一道冷光。没有去撬那看似严密的红蜡封，而是极其小心地、沿着文件袋封口的折边内侧，用刀尖轻轻挑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动作稳定而精准，如同外科医生。
公文袋被无声地打开。里面没有正式的公文笺。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普通的白色道林纸。纸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几行用黑色钢笔写就的、如同印刷体般工整到刻板的字迹：
电令“蝎子”：
一、 即刻查明关东军驻哈尔滨平房“防疫给水部”（石井部队）所有核心机密，包括但不限于：
（甲）细菌战剂主要菌株种类、代号、培育及储存技术细节；
（乙）活体实验（“马路大”）流程及关键数据记录存放点；
（丙）细菌武器化载体（跳蚤、鼠蚤、气溶胶等）研发及量产进度；
（丁）针对华中（重庆）、华南（香港、东南亚）之潜在攻击部署计划及实验性攻击评估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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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重点获取其维持特殊实验环境之极端精密仪器（如恒温控制器）参数、来源及运输安保详情，为将来针对性破坏或国际揭露做准备。
三、 不惜一切代价，优先确保党国利益。必要时，可牺牲次要目标（含共方人员）以保全自身及核心情报传递。
四、 此令优先级：甲上。联络方式：原“灰铸”紧急备用通道（七日有效）。复命期限：六十日。
五、 党国栽培，深恩如山。戴罪立功，在此一举。毋负厚望。
—— 老板手谕
没有签名。只有末尾那个冰冷、沉重、如同铁钩划出的“老板”二字，带着扑面而来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森然寒意！
戴笠！
军统的终极指令！
武韶捏着纸张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纸张在他手中微微颤抖。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混杂着巨大压力、冰冷嘲讽和一丝荒谬感的寒流，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
国共目标…在此刻…以如此讽刺的方式…微妙重合了！
苏方的“深渊回响”指令，与戴笠这封杀气腾腾的“蝎子令”，核心指向竟惊人地一致——石井部队的核心机密，尤其是那要命的“特殊培养环境”和精密仪器！甚至对华中、华南威胁的关注都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而是冰冷的现实将这两个水火不容的阵营，暂时推到了面对同一个恶魔的壕沟边缘。
然而，这“重合”之下，是截然不同的底色和致命的陷阱！
苏方的指令，带着反法西斯同盟的底色，目标是揭露和阻止反人类的罪行。“灰铸骨血，慎守无声”是融入黑暗的牺牲与坚守。而戴笠的指令…字里行间浸透着党同伐异的冰冷算计。“不惜一切代价”、“优先确保党国利益”、“必要时可牺牲次要目标（含共方人员）”…这些赤裸裸的措辞，如同淬毒的匕首，指向所有非“党国”的力量，包括那些可能与他并肩作战、甚至此刻目标一致的地下同志！戴笠要的，不仅是防范日寇的细菌战，更是要掌控这柄恶魔之刃的秘密，作为将来对付任何对手（包括延安）的筹码！甚至…为了保全“蝎子”这枚棋子，随时可以牺牲掉其他棋子，无论他们属于哪方！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武韶的喉头！左肩的旧伤仿佛被这赤裸裸的背叛宣言狠狠刺中，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他不得不微微弓起背，左手死死抵住左胸下方，强行压住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和生理性的痉挛。
窗外的天空似乎更暗了。那两个监视者的黑影，如同戴笠指令中冰冷的注脚，提醒着他无处不在的囚笼。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无济于事。他迅速将戴笠的手谕再次扫视一遍，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原‘灰铸’紧急备用通道（七日有效）”…这意味着“影子”启动了尘封已久的、最高级别的单线联络方式，时效极短，风险极高。六十日期限…如同悬顶的利剑。
他拿起桌上的火柴，“嚓”的一声划燃。幽蓝的火苗跳跃着，凑近那张写着冰冷指令的道林纸。
纸张的一角迅速蜷曲、焦黑，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上来，吞噬着那些工整而残酷的字迹。“党国栽培…毋负厚望…” 火光中，这几个字显得格外刺眼。武韶的眼神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冰冷如寒潭，没有丝毫波动。
火焰蔓延，很快将整张纸吞噬，化作一小堆蜷曲的、带着余温的黑色灰烬。他拿起桌上的黄铜烟灰缸，将灰烬倒进去，又用火柴杆仔细地拨弄、碾压，直至彻底化为齑粉，再也看不出任何文字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那份伪装成加急公文的、印着弘报处红头的牛皮纸袋。里面确实还有一份薄薄的、真正的公文——新京市公署宣传科发来的、关于下个月“建国精神宣传周”场地协调的征求意见函。他拿起钢笔，在公文空白处随意写了几条无关痛痒的修改建议，字迹平稳流畅。然后，他拉开抽屉，将这份真正的公文和那个空了的、封口已被他小心复原（用特制胶水重新粘合，几乎看不出破绽）的牛皮纸袋一起，放进标着“待处理”的文件格里。
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最勤勉的官员。
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办公室里只剩下暖气片单调的嗡鸣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
左肩的剧痛缓缓退潮，留下深沉的酸胀和冰冷。脑海中，两幅地图在激烈碰撞、重叠：
一幅是哈尔滨平房区那座被高墙电网封锁的魔窟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冰冷的仪器参数、菌株代号和戴笠冷酷的“牺牲”指令。
另一幅是苏方冻土指令中模糊的照片，抗联战士小崔冻断的手指，和“灰铸骨血，慎守无声”的冰冷箴言。
双面间谍的钢丝，从未如此纤细而致命。
深渊的回响里，夹杂着“老板”森然的催促。
蝎子的毒刺，必须同时刺向恶魔的心脏，又要时刻提防身后来自“自己人”的冷枪。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本重新闭合的《金州卫屯垦录》上。书册沉默，如同墓碑。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书脊，感受着那冰冷外壳下隐藏的、来自冻土的呼唤与警告。
新的棋局，在国共目标这扭曲而短暂的“重合”中，落下了更加凶险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