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烧得太旺，空气干得呛人。弘报处分配给武韶的办公室不大不小，恰合他这“文化联络官”的身份。靠墙立着两个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塞满了装点门面的《满洲风物志》、《日满文化源流考》之类的大部头，书脊挺括，纸张崭新得刺眼，散发着油墨和浆糊混合的、毫无生气的味道。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摆在窗前，桌面铺着墨绿色的呢绒，压着厚重的玻璃板，上面除了笔筒、墨水瓶、一份摊开的《满洲日日新闻》，便是几份等待“审阅”的、关于“日满亲善”文艺汇演的预算草案，字里行间渗透着虚伪的颂圣与谄媚。
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模糊了外面新京铅灰色的天空和对面关东军司令部大楼那冰冷、坚硬的轮廓。武韶靠在高背椅里，没有看那些文件。他左手插在西装马甲的口袋里，指尖隔着柔软的羊毛料子，无意识地、一下下按压着左肩胛骨深处那个隐隐作痛的结。那感觉像一块埋在肉里的、被冻硬了的陈年旧疤，在办公室这过分燥热的空气里，反而被焐得蠢蠢欲动，散发出细微却顽固的酸胀和冰冷。
暖气片的嗡鸣单调而沉闷，像一只巨大的铁虫在墙壁里爬行。时间在这间充斥着伪饰和压抑的办公室里，流淌得格外粘稠。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中，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规律的叩门声响起。
笃…笃笃…笃…
两短一长。
武韶按压左肩的手指瞬间停住。他缓缓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他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领带结，声音温和地应道：“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一张年轻、甚至有些稚气的脸，是弘报处刚分配给他的助理，小林。小林脸上带着新人的拘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包裹。
“武桑，收发室刚送来的，说是…说是关东州那边寄来的‘地方志资料样本’，需要您亲自签收。”小林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小心翼翼。
“哦？关东州的？”武韶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疑惑和一丝兴趣的表情，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辛苦你了，小林君。放下吧。”
小林恭敬地将包裹放在办公桌一角，目光在武韶平静的脸上飞快地扫过，似乎想捕捉到什么，又迅速低下头，鞠了一躬，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暖气片那令人心烦的嗡鸣。
武韶脸上的温和与疑惑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个包裹，而是缓步走到窗边。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抹开一小片清晰的区域。视线穿过模糊的窗格，投向灰暗的街道。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街角，停在斜对面一家名为“松鹤堂”的中药铺子门前。车上下来两个穿着深色大衣、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并没有走进药铺，而是靠在车边，点起了烟，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街道，其中一个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掠过弘报处大楼的入口方向。
黑泽的“蛛网”。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视线。
武韶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个牛皮纸包裹。入手分量不轻，触感坚硬，棱角分明。包裹单上，寄件地址一栏确实印着模糊的“旅顺关东州地方志编纂所”字样，字迹是印刷体，毫无个性可言。
他拿起裁纸刀，动作平稳而精准，沿着包裹边缘小心地划开封口的牛皮纸和里面一层防潮的油纸。剥开层层包裹，露出来的，果然是一摞印刷粗糙、纸张发黄的旧书册。最上面一本的封面印着褪色的字：《金州卫屯垦录·光绪三十二年》。
武韶的目光没有在那些故纸堆上停留。他直接拿起最上面那本《金州卫屯垦录》，手指探入书脊与内页的缝隙，稍稍用力一掰——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厚厚的书册侧面，一个伪装得极其巧妙的、只有火柴盒大小的暗格弹开了！
暗格里面，没有纸张，没有密信。只有一块婴儿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深褐色近乎黑色的坚硬土块。土块表面布满粗糙的颗粒和冻裂的细小纹路，冰冷刺骨，散发着一股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混杂着草根、腐殖质和钢铁般冰冷气息的味道。
灰铸音纹。
不是香炉灰，是冻土。
来自那片被鲜血浸透、又被严寒封存的土地。
武韶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他放下书册，拿起那块冰冷的冻土。触感坚硬、粗糙、沉重，像握着一块凝固的血。他走到办公室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黄铜水盆，里面盛着半盆备用的清水。水面平静，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
没有丝毫犹豫，武韶将那块冰冷的冻土，缓缓浸入水盆之中。
“滋…” 极其细微的气泡声从冻土粗糙的缝隙中逸出。冰冷坚硬的土块在温水中迅速软化、瓦解。深褐色的泥浆如同稀释的血水，在清水中弥漫开来，将盆底染成一片污浊。土块中心，一个被油纸紧紧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显露出来。
武韶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稳定地将那个油纸小包从泥浆中夹出。油纸防水性极好，并未浸湿。他走到办公桌前，用吸水纸擦干油纸包，然后极其小心地、一层层剥开那坚韧的油纸。
里面，是一卷极其纤细、被紧密缠绕在微型胶木轴芯上的胶片。胶片的边缘，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如同水银般的光泽。
微型胶卷。
武韶迅速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除了几本空白的笔记本，还有一个伪装成普通放大镜的微型胶卷阅读器。他拿起阅读器，将那卷细如发丝的胶片小心翼翼地卡入阅读器后部的凹槽，然后凑近阅读器前端的目镜。
幽暗的视野中，光线穿过微型胶片，在特制的透镜组下放大、成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串用俄文和中文双重加密标注的、冰冷而沉重的字符：
情报验证：北极星安全抵境。所携核心数据（日军满洲边境高频无线电侦测阵列部署图、长波加密通讯协议片段）已证实。价值重大。
一行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武韶的心湖。1937年冬，边境小镇福寿堂的冲天烈焰，暴风雪中挣扎爬行的冰冷与剧痛，联络站同志们未能撤出的身影…所有沉重的代价，在这“价值重大”四个字前，似乎找到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注脚。左肩的旧伤猛地一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稳住呼吸，手指微动，旋动胶卷轴芯。下一帧画面出现：
北极星小组后续口述补充：于哈尔滨郊外（平房区）目击大规模、高戒备军事设施。外围标识为“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内部观察：存在独立发电厂、专用铁路支线、高耸烟囱（非供暖用途）、密封运输车辆（车窗密闭，有特殊通风口）。守卫异常森严，远超普通军营或研究所。
平房区…防疫给水部…专用铁路线…密封运输车…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砸在武韶的心头。与昨夜在大和饭店监听到的石井关于“特殊培养环境”恒温精度”的要求瞬间重叠！一个庞大、阴森、被重重伪装的魔窟轮廓，在字里行间狰狞浮现！
胶卷继续转动。画面切换，不再是文字，而是一张极其模糊、显然是在极远距离、用劣质镜头仓促偷拍的远景照片的微缩翻拍。画面严重失真，布满颗粒噪点，但依稀可辨：一片被高墙、铁丝网和了望塔包围的巨大建筑群。几栋低矮、方正的混凝土建筑如同趴伏的巨兽。背景中，一根异常高大的烟囱正喷吐着浓密的黑烟。照片下方，一行颤抖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注释：
抗联三支队侦察员小崔于38年12月7日摄。次日，小崔及接应小队五人于返程途中遭遇日军精锐伏击，全员殉国。仅此胶片由重伤濒死队员埋藏于冻土，后由交通员冒死取回。胶片盒上…沾有小崔冻断的三根手指。
冰冷的文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入武韶的视网膜！照片的模糊、颤抖的注释、以及那无声诉说着“冻断三指”的残酷…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和滔天愤怒的火焰，瞬间在他胸腔里炸开！左肩的旧伤仿佛被这怒火点燃，灼痛感沿着神经猛烈窜升！他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鸣，握着阅读器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代价！又是血的代价！仅仅为了这模糊的一瞥！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稳定，继续旋动胶卷轴芯。最后的核心指令终于出现：
苏方联共（布）中央远东局紧急要求：
1 不惜一切代价，确认并获取日军“防疫给水部”（即石井部队）核心研究内容，尤其生物制剂（细菌、病毒）具体菌株种类、培养技术、武器化载体（跳蚤、鼠蚤？）及量产、储存、投放技术细节。
2 查明该部队在华中、华南（尤其针对重庆政权及英美目标）的潜在部署计划及实验性攻击能力评估。
3 重点：其维持“特殊培养环境”恒温控制器）的来源、型号、参数及运输、安装流程。此为核心技术节点！
4 行动代号：深渊回响。优先级：最高。联络方式：冻土音纹。指令确认：灰铸骨血，慎守无声。
指令结束。微型胶卷的末端，是一片空白。
武韶缓缓移开阅读器，眼前仿佛还残留着那些冰冷的、沾着血与火的文字在幽暗视野中燃烧的影像。办公室里暖气依旧燥热，但他感觉一股来自西伯利亚冻原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正顺着脊椎爬升。
“灰铸骨血，慎守无声”。
新的指令，新的深渊。
石井部队…那不仅仅是魔窟，那是一座用人骨和冤魂堆砌的、正在高速运转的死亡工厂！而苏方要求的，是撬开这座工厂最核心、最致命的技术黑箱！其难度和危险程度，远超边境护送“北极星”！
他拿起那块已经化开、将清水染成污浊泥汤的冻土块。冰冷的泥浆沾在指尖，黏腻而沉重。他走到窗边，再次抹开一小片清晰的玻璃。对面中药铺子门口，那两个抽烟的男人还在，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更远处，关东军司令部大楼的阴影，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将沾满泥浆的手指，缓缓按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个模糊、肮脏、如同血迹般的指印。
深渊的回响已经传来。
无声的碑，将再次踏入这片由精密仪器、活体实验和绝对保密构筑的、更加黑暗的深渊。
左肩的旧伤，在玻璃冰冷的触感刺激下，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警钟般的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