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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悬崖独行(1 / 1)

寒冷,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砭人肌骨的寒冷,取代了灼烧灵魂的剧痛,成为统治这具残破躯体的新暴君。武韶在冰冷、粘稠、半凝固的血泊中苏醒。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拉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锯,在干涸灼痛的喉咙和肺部深处来回切割,带出浓重的血腥味和湿冷的铁锈气息。左肩不再是业火焚烧的地狱,而是变成了一块沉重、冰冷、麻木的巨大顽石,被粗糙的绷带死死勒嵌在身体上,每一次心跳的微弱搏动,都隔着厚厚的药膏和绷带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提醒着那下面封印着怎样的破碎。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上浮。他微微转动眼珠,视野里是安全屋低矮、乌黑、结满蛛网的天花板椽子。昏黄的煤油灯不知何时已经油尽灯枯,只剩下一缕淡淡的焦糊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狭小的空间彻底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只有墙角那扇糊着破油纸的窗户缝隙,透进一丝外界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狼藉的轮廓——泼洒的水渍、滚落的搪瓷缸、丢在一旁沾满血污和碎肉的剃刀、还有那根被他咬得深深凹陷、沾满唾液和血丝的硬木棍。

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笼罩着一切。

窗外,那曾经如同催命鼓点般喧嚣的警笛声、皮靴踏地声、砸门喝骂声…不知何时,竟诡异地沉寂了!只剩下风,一种更加凄厉、更加狂野的风声,在贫民窟低矮破败的棚户区上空尖啸、冲撞!如同无数厉鬼在屋顶盘旋、撕扯!风声间隙,夹杂着木板、铁皮被狂风撕扯、拍打发出的、如同濒死挣扎般的呜咽和爆裂声!

暴风雪!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风雪,终于降临了!

这突如其来的、大自然的狂暴力量,如同一柄冰冷的双刃剑,狠狠刺入武韶混沌的意识。一面是巨大的危险:严寒、能见度归零、随时可能被积雪和狂风摧毁的简陋棚户…足以轻易吞噬他这个重伤濒死之人。另一面…却是一线极其渺茫、却又真实存在的生机!黑泽那如同天罗地网般的搜捕,在这毁天灭地的白色狂怒面前,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缝!

离开!必须离开!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点燃了他残存的意志。他不能死在这里,像一具被遗忘在角落的腐尸。名录已焚,“蝎子”仍在的誓言已用鲜血送出。情报的链条需要延续,哪怕只是将这具残躯挪到下一个可能的节点,等待“影子”或组织新的触角。他欠“老烟锅”一条命,更欠那些在烈焰和搜捕中倒下的同志一个交代——活下去,把该送出去的东西送出去!

他尝试挪动身体。右臂还能勉强活动,但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左肩那块麻木的巨石,带来一阵阵深沉的、仿佛内脏被撕扯的钝痛。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冰冷僵硬。他用右手摸索着,在地上冰冷的泥泞和半凝固的血泊中,找到了那个被“老烟锅”挖出的粗陶药坛。坛口敞着,里面刺鼻的草药和动物油脂混合的气味依旧浓烈。他探手进去,摸索着。坛底冰冷粘稠的药渣下,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是那把救了他,也几乎让他疼死过去的锋利剃刀!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他又摸到了那个装磺胺粉的空玻璃瓶,瓶壁还残留着少许白色的粉末。他将空瓶塞进贴身的口袋,那点残存的药粉,或许是下一段路程最后的指望。

最重要的,是那卷没用完的、相对干净的绷带。他用右手艰难地将它卷好,塞进怀里。

做完这些简单的动作,他已经气喘吁吁,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积攒着最后一点力气。窗外的风声更加凄厉狂暴,如同巨兽的咆哮。糊窗的破油纸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冰冷的雪沫从缝隙里狂灌而入,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冰刀。

时机…就在此刻!

他不再犹豫。用右手支撑着冰冷的地面,右腿屈起,用膝盖和右臂同时发力,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残破的身体向上撑起!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骨骼筋络的呻吟和左肩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闷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被血污和药膏浸透的内衣。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汐,不断拍打着意识的礁石。

终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如同狂风中的芦苇,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不得不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雪沫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得左肩又是一阵剧痛。

他摸索着,挪向那个“老烟锅”消失的后墙狗洞。洞口被破草席掩盖着。他用右手颤抖着拨开草席,一股更加狂暴、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如同冰刀般瞬间灌入,吹得他几乎窒息!洞口狭窄、低矮,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仅容一人匍匐钻出。

没有任何退路。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和力气,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几乎是以一种蜷缩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姿势,先将头部和右肩探出洞口。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裸露的皮肤,雪粒如同砂纸般抽打在脸上。他强忍着剧痛,用右手扒住洞外冰冷湿滑的地面(外面似乎是一条堆满杂物、积着厚厚浮雪的后巷窄缝),一点一点地,将整个身体从那个散发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耗子洞里…拖了出来!

身体彻底暴露在狂暴的风雪之中!如同瞬间被投入了冰海的漩涡!狂风卷着密集的、如同鹅毛般巨大的雪片,铺天盖地,横扫一切!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十米!天地间一片混沌的、咆哮的、令人绝望的白色!雪片疯狂地拍打着他的脸、钻进他的脖颈、糊住他的眼睛!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透单薄湿冷的衣物,狠狠扎进每一寸肌肤,直透骨髓!

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松软的厚厚积雪中。积雪瞬间淹没了他的半截身体,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包裹感。左肩的伤口被积雪的冰冷和身体的撞击再次刺激,麻木感被一阵尖锐的刺痛取代,温热的液体似乎又在绷带下开始渗出。

他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雾和肺部的灼痛。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他挣扎着,用右手撑起上半身,甩了甩头,试图甩掉睫毛和眉毛上凝结的冰霜,勉强睁开眼睛。

视野一片模糊的惨白。风雪如同白色的怒涛,在狭窄、堆满废弃杂物和垃圾的贫民窟后巷中疯狂肆虐、冲撞!破败的木板墙、歪斜的窝棚顶在狂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随时可能倾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风的尖啸和雪的咆哮。

他艰难地辨认着方向。安全屋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洞穴,在他身后不远处。前方巷口的方向,风雪幕布偶尔被狂风吹开一丝缝隙的瞬间,能看到远处街面上几盏在狂风暴雪中剧烈摇晃、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的日军探照灯光柱!光柱徒劳地在混沌的白色中扫射,范围被压缩到了极限,显得异常渺小和无力。隐约的、被风声撕碎的哨子声和日军士兵模糊的呼喝声传来,充满了暴躁和混乱。

黑泽的网,被这狂暴的天威…撕碎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危险和一丝冰冷希望的洪流,猛地冲上武韶的心头!他不再迟疑!用右手和右膝支撑着身体,如同在泥沼中挣扎的伤兽,极其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深的积雪中,朝着巷子深处、远离探照灯光柱的方向…爬去!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松软的积雪吞噬着力量,冰冷的雪水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带来刺骨的寒意。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不断将他推搡得东倒西歪。左肩的伤口随着身体的剧烈晃动,不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温热的渗出感。他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右臂和右腿上,在狂风暴雪中,一寸寸地挪动,在身后留下一条蜿蜒、断续、很快又被暴风雪抹平的爬行痕迹。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下一个安全点?早已在黑泽的清洗中失效。“影子”?在如此极端天气和全城封锁下,联络如同天方夜谭。他只是本能地朝着更黑暗、更偏僻、更靠近镇子边缘的方向移动。像一只受伤的孤狼,只求找到一个能暂时躲避风雪、舔舐伤口的缝隙。

不知爬行了多久,时间在暴风雪中失去了意义。他的体力在飞速流逝,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吞噬着残存的热量。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白色混沌开始旋转、发黑。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风雪彻底吞噬、冻僵成一具冰雕的刹那,他的右手在积雪中胡乱摸索支撑时,猛地触碰到了某种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物体!

是梯子!一架固定在巷子尽头、一栋相对高大(在贫民窟中)、似乎是废弃仓库外墙上的、锈迹斑斑的铁制消防梯!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摇曳起来!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扑到梯子旁。冰冷的、覆盖着冰雪的铁梯扶手冻得他右手生疼。他抓住最底层的横杆,尝试着向上攀爬。左臂完全无法用力,每一次抬腿,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和冻僵的肌肉。他只能依靠右手和右腿的力量,如同笨拙的猿猴,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向上挪动。

寒风在梯子周围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吹得他摇摇欲坠。雪片疯狂地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好几次,他几乎脱手滑落,全靠牙齿死死咬住冰冷的铁梯横杆,才勉强稳住身体。

终于!他爬到了仓库屋顶的边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猛地一撑,将自己残破的身体,翻上了这栋废弃仓库的平顶屋顶!

世界,在瞬间开阔!也瞬间变得更加狂暴和致命!

他趴在冰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顶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白雾。屋顶的视野豁然开朗,但也彻底暴露在暴风雪的淫威之下!狂风如同无形的巨锤,毫无遮挡地狠狠砸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掀翻、卷走!密集的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如同白色的弹幕,从四面八方横着扫射过来,打得他睁不开眼,脸上如同刀割!

他艰难地抬起头,抹掉糊住眼睛的冰雪,向镇中心方向望去。

整个东宁镇,此刻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愤怒的白色巨兽踩在脚下,疯狂地蹂躏!目之所及,一片混沌翻腾的惨白!低矮的房屋如同匍匐的巨兽,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几条主要的街道,完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如同僵死的白色河流。只有几盏日军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垂死挣扎的触手,在狂风暴雪中徒劳地、断断续续地扫射着,光线被密集的雪幕层层阻隔、散射,变得微弱而模糊,根本无法穿透这白色的混沌地狱。隐约可见一些如同黑色甲虫般的日军巡逻车,在街道上艰难地、缓慢地挪动,车灯的光束在雪幕中仅仅能照亮前方几米,不时陷入积雪中徒劳地挣扎、打滑。更远处,宪兵队部和特高课所在的几栋建筑,只留下几片模糊的、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轮廓。

在这片白色地狱的中心,靠近福寿堂废墟的方向,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风雪完全吞噬的黑点,引起了武韶的注意。那似乎是一个人,站在某处相对高点的废墟上(或许是未被完全焚毁的断墙?),正对着风雪中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士兵挥舞着手臂,似乎在咆哮着什么。虽然距离遥远,风雪阻隔,根本看不清面目,但那种如同磐石般凝固在暴风雪中、散发着冰冷而狂暴意志的姿态…只能是黑泽!

黑泽!他还在!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疯狂的困兽!即使天地翻覆,也无法浇灭他心中那焚毁一切的怒火!他依旧死死地盯着这片白色的炼狱,试图从那混沌中,揪出那个从他指缝中溜走的、如同鬼魅般的“蝎子”!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彻骨恨意和一种棋逢对手般扭曲快感的洪流,猛地冲上武韶的心头!左肩那被严寒和绷带暂时封印的伤口,仿佛感应到了宿敌的存在,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新的烙印在燃烧!

他挣扎着,用右手撑住冰冷的屋顶积雪,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他不得不微微弓起背,用全身的力量去对抗那要将人撕碎的风力。

他站在屋顶的边缘,如同站在世界的尽头,站在生与死的悬崖之巅!狂风暴雪如同白色的巨浪,疯狂地拍打、撕扯着他残破的身躯!单薄湿冷的衣物早已无法提供任何保暖,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冰针,狠狠扎进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左肩的绷带在剧烈的动作和寒风中早已松散,暗红色的血渍混合着融化的雪水,在肩头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如同绽放在白色裹尸布上的、不详的死亡之花!

他俯瞰着脚下那片被暴风雪蹂躏的、如同白色坟场般的小镇。黑泽那微小的身影在混沌中固执地矗立,象征着永无止境的追猎。更远处,是那条被风雪彻底抹去的、象征生路的边境线。

伤,是新的烙印,深深刻入血肉与灵魂。

险,是永恒的伴侣,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凛冽到刺穿肺腑的空气!那空气冰冷、狂暴,带着雪沫的颗粒感和硝烟、焦糊、以及…远方边境线外自由的气息!

然后,他猛地转身!

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带来一阵剧烈的摇晃和眩晕。但他稳住了。没有丝毫犹豫,不再看那风雪中的宿敌一眼,不再看那片象征绝境的白色坟场。他将残破的身体,义无反顾地投向身后屋顶更深处、那片被狂风卷起的雪幕所笼罩的、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身影,如同融入暴风雪的幽灵,瞬间被翻腾的白色混沌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废弃仓库的屋顶上,只留下几行凌乱、深陷、很快又被暴风雪疯狂抹平的脚印,和几点迅速凝结、被雪粒覆盖的暗红色冰晶。

风雪依旧在天地间狂怒地咆哮、撕扯。

敌腹的深渊依旧深不见底。

悬崖边缘,那座沉默的碑,带着新的伤痕与旧的誓言,再次隐入黑暗。

潜伏仍在继续。

下一次风声鹤唳的序曲…

或许…

就藏在这片狂舞的、埋葬一切的白色混沌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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