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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余音未绝(1 / 1)

广慈医院特护病房的空气,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活气,只剩下消毒水的刺鼻、乙醚残留的微甜,以及一种更深的、属于生命被反复榨取后的腐朽与沉寂。窗外哈尔滨的天,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铅灰色,细密的雪粒子永无止境地抽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这座冰封城市永恒的哀歌。

武韶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蜡黄的脸深陷在雪白的枕头里,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唇干裂结着暗红的血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腹腔深处那片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带来沉闷而持续的钝痛和灼烧感。吗啡的药效如同薄冰,勉强覆盖着下方汹涌的痛楚,却也带来了更深的麻木和虚脱。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沉浮,仿佛随时会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黑泽走了。

带着他那双洞穿一切的金丝眼镜和冰冷如手术刀的审视走了。

那场用《文昭关》的悲怆念白和喷涌的鲜血演绎的“自证”,似乎暂时浇熄了黑泽落下的屠刀。但武韶知道,那只是表象。黑泽临走前那句“务必保住他的性命”,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对一件尚有利用价值的工具的暂时保留。那冰冷的语调里,没有丝毫信任的温度,只有评估与算计。

病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

不是医生,不是护士。

是羽田。

他如同融入墙壁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牢牢地钉在病床上的武韶身上。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审视的锐利和嘲讽,而是一种更深的、更纯粹的、如同打量一件死物的漠然和……等待。仿佛在等待这具残破的躯壳彻底冷却,或者等待他下一次露出破绽的瞬间。

武韶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开眼,甚至没有试图转动眼球。但羽田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了薄薄的眼睑,刺入他的感知。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监视从未解除,反而升级到了更冷酷、更彻底的层面。他不再是需要被试探的嫌疑人,而是一个被标记的、等待最终处理的“问题”。

病房内只剩下单调的“嘀……嘀……”声,以及羽田在门外如同磐石般沉默伫立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

武韶的体温在强效抗生素的作用下终于不再反复高烧,胃出血也在大量输血和药物压制下暂时止住,只剩下那永不停歇的闷痛和虚弱。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静养”了。

出院的过程,如同押解重犯。

羽田亲自“护送”。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停在医院后门,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两名穿着便服、眼神锐利如鹰的特高课特务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架着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武韶,将他塞进了冰冷狭窄的后座。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言语。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

轿车碾过哈尔滨覆雪的路面,驶向伪满民政部大楼。街道上行人稀少,面色麻木,巡逻的伪满警察和便衣特务明显增多,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通缉令依旧在寒风中回荡,悬赏赵大锤的人头。悬赏的金额似乎又提高了,冰冷的电子音里透着一种焦躁和疯狂。

轿车驶入民政部大楼阴森的后院。武韶被粗暴地“搀扶”下车,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虚弱不堪的身体。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被两名特务几乎是拖拽着,走向那栋巨大的、如同怪兽般匍匐的灰色建筑。

推开那扇熟悉的、属于“武专员”的办公室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旧纸和更浓重霉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他的办公桌依旧在那里,但桌面被清理得异常“干净”。那些原本随意堆放的书籍、文件、甚至他常用的茶杯,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份摆放得整整齐齐、盖着鲜红“机密”印章的卷宗。卷宗的颜色,是特高课专用的深蓝色。

唯一熟悉的,是桌角那台老式黑色拨盘电话机。但武韶敏锐地注意到,电话线连接墙壁插口的地方,似乎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起眼的金属凸起——一个窃听装置的接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

窗户上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但窗外不再是熟悉的街景,而是大楼另一侧冰冷光秃的墙壁。墙壁高处,一个原本不存在的、极其隐蔽的通风口格栅,边缘似乎有新的螺丝拧痕。

书架顶层,那几本厚厚的日文声学期刊依旧在,但摆放的角度似乎被极其细微地调整过。

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盆景,泥土表面平整得异常,仿佛被人仔细翻动过又小心复原。

一切看似如常。

却又处处透着被彻底搜查、清理、并重新布控后的冰冷痕迹。

这不是他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更高规格的囚笼。

“武专员,”羽田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死寂,“大佐有令,鉴于你身体状况,近期工作以‘静养’和‘整理档案’为主。这些……”他指了指桌上那几份深蓝色的卷宗,“是满洲国近三年文化审查的部分‘敏感’案例汇总,大佐希望你……‘潜心研究’,从中提炼出共党渗透文化领域的‘新动向’和‘新手法’。”他特意强调了“潜心研究”和“新动向”。

命令清晰而冰冷。

“静养”是软禁的遮羞布。

“整理档案”是精神折磨的钝刀。

而那些“敏感案例”……则是黑泽精心准备的、持续拷问的刑具!他要用这些沾满同志鲜血的卷宗,持续刺激武韶的神经,观察他的反应,寻找新的破绽!

武韶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死寂的平静。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哈依……属下……明白。”

羽田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但武韶知道,他并未走远。门外,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时刻感知着这间囚笼内的任何一丝波动。

死寂重新降临。

武韶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冰冷的办公椅前,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跌坐下去。椅子的冰冷透过棉裤刺入骨髓。他闭上眼,胃部的闷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桌上那几份深蓝色的卷宗,如同几块沉重的墓碑,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需要透口气。

哪怕只是精神上的一丝缝隙。

他的目光,极其艰难地、不着痕迹地投向窗外。视线被冰冷的光秃墙壁阻挡,只有上方一小片铅灰色的天空。就在那片灰暗天空的下方,墙壁与隔壁楼宇夹缝的阴影里,他似乎瞥见了一角极其熟悉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檐轮廓。

平安里7号!

那株老枇杷树的方向!

一丝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武韶麻木的神经!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保持着那副病弱疲惫的姿态。左手极其缓慢、如同痉挛般在身侧的旧棉袍褶皱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小的、坚硬的凸起——那是他出院前,趁护士换药混乱之际,藏在内衬里的一枚特制铜钮扣,边缘极其锋利。

机会只有一次。

他必须确认!

他微微侧过身,佯装被窗外的寒风刺激,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随着咳嗽蜷缩、摇晃。就在身体晃动幅度最大的瞬间,他那只藏在棉袍褶皱里的左手,极其隐蔽而迅疾地动了一下!

“嗤!”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咳嗽声完全掩盖的撕裂声。

棉袍内衬被锋利的铜钮扣边缘划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一个更小的、只有米粒大小、用蜡严密封住的纸卷,从口子里无声地滑落出来,掉在他并拢的大腿内侧!触感冰凉!

武韶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喘息着,用手帕捂着嘴,身体依旧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隐蔽的探针,死死锁定了大腿内侧那个微小的蜡丸。指尖极其缓慢地、如同盲人般摸索着,将它牢牢攥在手心。冰冷的蜡壳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他保持着蜷缩咳嗽的姿态,足足过了几分钟。直到确认门外没有任何异常动静,他才极其缓慢地直起一点身体。左手极其自然地垂落到桌下,在办公桌抽屉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布满灰尘的凹槽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小截冰冷的、坚硬的圆柱体——一根藏匿已久的特制磷火柴。

他极其小心地、用指甲刮开蜡丸的封蜡。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

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极其简略的、用炭笔勾勒的线条画:

一棵枝桠虬结的老树(枇杷树),树下一个小小的“x”标记。树的旁边,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方形的盒子(唱片封盖?),盒子旁边,画着一个燃烧的火堆,火堆旁是几个火柴人,其中一个火柴人的手臂上,画着一个斜杠(代表受伤?赵大锤!)。火堆的上方,画着几个向上的箭头(情报已送出?)。

画面粗糙,信息却如惊雷!

枇杷树下有东西(情报)!

封盖(盒子)已安全抵达(火堆旁)!

赵大锤(受伤的火柴人)活着!

情报(箭头)已送出!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慰藉与更沉重责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冰冷和绝望!眼眶再次被灼热的液体充满!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那滚烫的东西落下。攥着纸条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成功了!

“磐石”已抵达!

牺牲没有白费!

他迅速用那根冰冷的磷火柴,极其小心地点燃纸条的一角。幽蓝色的火苗无声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粗糙的纸面,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带着蛋白质焦糊味的青烟。火光映亮了他深陷眼窝里那一闪而逝的、如同星火般的亮光。转瞬即逝。

纸条化为灰烬。

他用指尖小心地将那点灰烬捻碎,混合着桌下的灰尘,再用鞋底极其自然地在地上摩擦了几下。一切痕迹,荡然无存。

做完这一切,武韶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靠回冰冷的椅背。蜡黄的脸上依旧是病弱疲惫,深陷的眼窝里重新被一片沉静的、近乎虚无的死寂所覆盖。只有胸腔里那颗疲惫不堪的心脏,在巨大的压力下,依旧沉重而顽强地跳动着。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拿起桌上最上面那份深蓝色的卷宗。冰冷的封皮触感如同寒冰。他翻开。

首页,就是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一具被吊在哈尔滨街头电线杆上的尸体,面目模糊,身上贴满了写满“反满抗日”的标语。照片下方,是冰冷的案情简述和被捕人员的审讯“口供”……

胃部的闷痛再次凶猛地翻搅起来,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压下。目光落在那些扭曲的“口供”字迹上,眼神空洞,如同凝视深渊。

窗外,风声呜咽。

民政部大楼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棺椁,笼罩着这间冰冷的囚笼。

桌上,那几份深蓝色的卷宗,如同沉默的墓碑。

而武韶,如同一个被钉在墓碑前的、无声的祭品。

他拿起一支冰冷的钢笔,笔尖悬停在卷宗空白的批注栏上,微微颤抖。

他知道,黑泽的眼睛,从未离开。

他的“戏”,还得在这刀尖之上,继续唱下去。

唱给那无边的黑暗听。

唱给那尚未到来的黎明听。

唱给那“敌腹”深处,无声矗立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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