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清晨，灰白而沉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倾泻下更冰冷的雪霰。中央大街两侧那些俄式建筑的尖顶和穹窿，在惨淡的天光下勾勒出僵硬冰冷的剪影。一辆黑色的伪满民政部轿车碾过覆盖着冻硬冰雪的路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如同碾过这座城市的骨骼。
轿车后座，武韶裹着厚重的棉袍，身体随着车辆的每一次颠簸而微微晃动。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腹腔深处那片闷烧的战场，带来沉重的钝痛和灼烧感。他闭着眼，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全身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警惕着身边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羽田少尉坐在他身侧，如同一个没有温度的影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透过车窗，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街景，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监控着武韶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和窗外任何可疑的迹象。他的右手始终看似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尖距离腰间枪套的位置，只有寸许。
“武专员，”羽田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死寂，“大佐特意嘱咐，考察辛苦，临行前，请您去一个地方……放松片刻。”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武韶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病弱气息的“嗯”。放松？黑泽的“放松”，从来都是淬毒的蜜糖。他心中警铃大作，胃部的闷痛似乎也随之加剧了几分。
轿车没有驶向火车站，而是拐入了一条更为僻静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座外观素雅、挂着“清心茶寮”木匾的和式庭院前。庭院门口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盏素白的纸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晃动，透出昏黄柔和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梅香，与这座冰封城市的肃杀格格不入。
羽田率先下车，替武韶拉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武韶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着，好一会儿才在小陈的搀扶下，艰难地迈出车门。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素雅的牌匾，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这里是黑泽偶尔会来的地方，一个看似风雅，实则步步杀机的所在。
在羽田的引领下，武韶穿过铺着碎石的小径，绕过一株虬枝盘曲、覆着薄雪的老梅，拉开一扇绘着水墨山水的障子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温暖、静谧，弥漫着高级线香清雅悠长的气息和淡淡的茶香。榻榻米地面光洁，一张宽大的矮几置于中央。矮几后，黑泽大佐正跪坐在蒲团上，身着熨帖的深灰色和服，姿态放松，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一位身着素色和服、动作优雅娴熟的女子点茶。沸水注入茶碗，茶筅搅动抹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桑。光线透过糊着白纸的格子窗，柔和地洒落，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近乎禅意的宁静氛围中。
“武君，你来了。”黑泽并未抬头，声音平静温和，如同老友寒暄，“风雪催人，临行前，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他示意武韶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武韶强忍着胃部的翻搅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在小陈的搀扶下，极其缓慢、艰难地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动作牵扯着伤口，疼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微微欠身：“多谢大佐……体恤。”
黑泽这才抬眼看向武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却蒙上了一层看似温和的薄纱。他仔细打量着武韶蜡黄憔悴的病容，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脸色还是不好。医院的药……似乎没什么起色？”他轻轻挥了挥手，点茶的女子无声退下，留下三碗碧绿浓稠的抹茶，散发着氤氲热气。
“老毛病了……劳大佐挂心。”武韶垂下眼帘，避开黑泽那看似温和实则洞穿的目光，声音沙哑虚弱。
“病根在心，药石难医啊。”黑泽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感慨。他没有喝茶，目光重新落在武韶身上，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武君，昨日那份重庆的‘嘉奖令’……真是令人感慨。戴雨农此人，手段还是如此下作，竟用这等离间毒计，想置武君于死地。”他摇了摇头，仿佛在为武韶抱不平。
武韶的心猛地一沉！戏肉来了！他脸上立刻浮现出强烈的“愤懑”和“委屈”，声音也因激动而带上了一丝颤抖：“大佐明鉴！戴笠……戴笠此举，用心险恶！是想借刀杀人！我武韶早已与国府一刀两断，此心……此心唯向帝国！”
“哦？”黑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弧度。他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钩子，瞬间锁定了武韶的眼睛：“武君之心，帝国自然知晓。只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蛊惑，“武君可还记得……当年在东京帝大留学时，那个常与你切磋书道、品茗论诗的……岸田君？”
岸田！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武韶的心尖上！岸田信介！他留学日本时唯一真心相交的朋友！一个同样热爱中国文化、厌恶军国主义狂热的理想主义者！却在毕业前夕，因参与反战学生活动，被特高课秘密逮捕，最终“被自杀”于狱中！这是武韶心中一道从未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也是他最终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深层诱因之一！
黑泽此刻提起岸田……意欲何为？！
武韶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脸上的“愤懑”和“委屈”几乎要维持不住！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巨大的意志力控制着声线，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悲伤：“岸田君……他……他是个纯粹的学者……可惜……可惜了……”
“是啊，可惜。”黑泽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叹息，目光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武韶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岸田君……是帝国英才的损失。他的死……至今疑点重重。”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障子门方向，极其平淡地说了一句：“拿进来。”
障子门无声滑开。
羽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捧着一个深色的木匣，神情肃穆。他走到矮几旁，将木匣轻轻放在黑泽手边，然后无声地退到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
黑泽伸出苍白的手指，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地打开了木匣。
木匣里，没有文件，没有武器。
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泛黄的、边缘已经磨损的……合影照片！
黑泽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照片，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将它缓缓推到了武韶面前的矮几上。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武韶和岸田信介。
背景是东京上野公园盛开的樱花树下。两人都穿着帝大的学生制服，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肩并肩站着，显得亲密无间。照片下方，一行用钢笔书写的日文小字清晰可见：“昭和六年春，摄于东京上野。挚友留念。武韶、岸田信介。”
武韶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伤、愤怒和彻骨寒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堤坝！岸田！真的是岸田！这张照片……这张记录着他们纯真友谊的照片……怎么会……怎么会落到黑泽手里？！
“武君，”黑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游入武韶的耳中，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残忍，“这张照片，是前几日特高课在清理一批……旧档案时，偶然发现的。据查……它曾经出现在岸田君被捕后的……遗物清单里。”他刻意加重了“遗物清单”几个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武韶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岸田君……至死都珍藏着这张照片。这证明……在他心中，武君你……始终是他的挚友。”黑泽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悲悯，“而武君你……在岸田君身陷囹圄、生死不明之际……似乎……从未向帝国有关部门……提及过你们这层关系？也从未……为他做过任何……哪怕是象征性的……申诉？”
黑泽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封的河面瞬间开裂：
“武韶君！面对一个因‘反战’而死的挚友……你选择的是……彻底的沉默！这份沉默……究竟是出于对帝国‘忠诚’的避嫌？还是……出于对岸田君那份……‘共同理想’的……默契？！”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武韶耳边炸响！
陷阱！
致命的陷阱！
黑泽不仅挖出了岸田这张牌，更用“共同理想”这把毒刃，直刺他身份认同的最核心！照片是饵，岸田的死是钩，而“沉默”和“默契”，就是黑泽精心编织、试图将他钉死在“赤色间谍”耻辱柱上的绞索！
巨大的精神冲击和黑泽话语中那冰冷的、洞穿人心的指控，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武韶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他感觉眼前阵阵发黑，胃部那闷烧的烙铁瞬间爆燃成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呃……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地从武韶口中喷溅出来！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面前矮几上那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也染红了那碗碧绿的抹茶！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冲散了茶室的清雅气息！
武韶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猛地向前扑倒在矮几上！他双手死死抓住矮几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剧烈的咳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更多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染血的榻榻米上！
“武专员！”小陈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扑上去想要搀扶。
羽田的身体也瞬间绷紧，右手按住了腰间的枪柄，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武韶！
黑泽依旧跪坐在蒲团上，纹丝不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弥漫的血腥和混乱，牢牢钉在武韶那张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沾满血污的脸上。他静静地看着武韶咳血、抽搐、垂死挣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愕，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审视。他在等待，等待武韶在这致命的精神和肉体双重打击下，彻底崩溃，吐出他想要的那个答案，或者……就此咽气。
时间在血腥的寂静中凝固。
只有武韶垂死的喘息和血液滴落的微弱声响。
那张被鲜血浸染的合影照片，在矮几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残酷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