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虚无。武韶感觉自己正漂浮在这片虚无的深渊之上,意识如同碎裂的冰片,在刺骨的寒流中沉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排山倒海的眩晕。胃里那把烧红的钢刀从未停止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将其推向更深、更灼热的血肉。喉咙里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铁锈腥甜,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燃烧的炭火。
岸田……
照片……
共同理想……
黑泽冰冷如毒蛇的指控……
还有那喷溅在榻榻米上的、自己滚烫的鲜血……
这些破碎而尖锐的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昏沉的意识,带来一阵阵濒死的痉挛。他仿佛又回到了东京上野公园那棵绚烂的樱花树下,岸田爽朗的笑容近在咫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纯粹和对未来的憧憬。下一秒,那笑容就被黑泽金丝眼镜后冰冷的审视所取代,被那张染血的合影照片所覆盖。挚友的惨死,被敌人当作刺向他心脏的毒刃……这份被利用的背叛感,比身体的伤痛更甚万倍!
“呃……”
一声压抑的、饱含痛苦的呻吟,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牙关,从武韶干裂的嘴唇间逸出。
黑暗的帷幕仿佛被这声呻吟撕开了一道缝隙。
刺鼻的消毒水味、乙醚的残留气息,还有更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老旧病房特有的霉味,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灌入他的鼻腔和意识。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是病床的铁架。沉重的眼皮如同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睁开,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刺目的白光。
视野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惨白的天花板在旋转,顶灯的光晕如同晕开的墨团。耳边是心电图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嘀……嘀……”声,还有自己粗重压抑、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醒了!他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浓重关东腔的日语声音响起,是陌生的医生。
“武专员!您感觉怎么样?”小陈带着哭腔的声音紧跟着传来。
武韶的视线艰难地聚焦。一张戴着听诊器、表情严肃的日本医生(黑泽安排的?)的脸,和小陈那满是担忧和泪痕的脸,在晃动的视野中重叠。他试图转动眼珠,看向周围。病房的陈设依旧是广慈医院那间特护病房,但空气里弥漫的紧张和压抑,比之前更甚。他能感觉到门外走廊里刻意放轻却无法完全掩饰的、来回踱步的沉重皮靴声——特高课的守卫,如同幽灵般从未离开。
“水……”武韶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和灼烧感。
小陈慌忙端来水杯,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着温水,湿润武韶干裂出血的嘴唇。冰凉的液体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腹腔深处那永不停歇的闷痛。身体的极度虚弱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没有敲门。
黑泽大佐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熨帖的深灰色和服,外面罩着一件深色大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瞬间穿透了病房里弥漫的病痛气息,精准地、牢牢地钉在病床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上。羽田如同他的影子,紧随其后,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内。
病房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医生的动作僵住了,小陈拿着棉签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满是惊恐。只有心电图机那单调的“嘀嘀”声,如同垂死的倒计时,在死寂中固执地回响。
黑泽缓步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武韶。他的目光扫过武韶惨白如纸的脸,深陷的眼窝,干裂带血的嘴唇,最后落在他插着输液针、微微颤抖的手上。那目光里没有探视病人的关切,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报废的实验品的评估。
“武君,”黑泽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沉重的、如同冰层下暗流般的压力,“看来……这杯茶,喝得不太舒服。”
武韶艰难地转动眼珠,迎向黑泽那冰冷的目光。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的剧痛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岸田染血的照片、黑泽那“共同理想”的指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辩解?愤怒?哀伤?任何激烈的情绪反应,都可能被黑泽解读为心虚或崩溃!
怎么办?
如何在这垂死的病榻上,在测谎仪般锐利的目光下,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一个遥远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旋律片段,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贵妃醉酒》的雍容华贵……
是另一出戏!一出更苍凉、更悲怆的戏!一出关于……忠义与误解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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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文昭关》!
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悲歌!
那句……那句沉郁顿挫、饱含血泪的唱腔……那句在绝境中向苍天、向仇雠发出的诘问与自证!
一股强大的、近乎本能的意志力,混合着属于“戏子”的、深入骨髓的表演天赋,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和撕裂的痛楚!武韶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仿佛在艰难地汲取空气。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只插着输液针、微微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几寸,苍白的手指,无力地指向黑泽,又仿佛指向虚无的天空。
他的目光,不再是涣散的痛苦,而是凝聚起一种近乎空洞的、被巨大冤屈和病痛折磨后的迷茫与悲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然后,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戏曲念白的韵律感,嘶哑地吐出了几个字:
“……俺……俺伍员……闯……闯龙潭……入……入虎穴……保……保主东逃……心……心似……火……烧……”
(出自京剧《文昭关》伍子胥核心唱段,表达忠臣被冤、身陷绝境的悲愤)
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血肉中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极致的痛苦。
黑泽的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锐利目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波动!他显然听懂了!听懂了这突兀而悲怆的戏曲念白!听懂了其中蕴含的——被冤屈、被误解、身陷绝境却依旧试图自证清白的巨大悲愤!
武韶的念白没有停止,声音更加艰难,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自毁的控诉:
“……怎……怎知我……一片……丹心……反……反被……猜……猜疑……报国……报国无门……反……反惹……杀……杀身……祸……”
(改编自《文昭关》唱词,直指“猜疑”与“杀身祸”)
念白戛然而止!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武韶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他那只指向黑泽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砸在病床上!他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又是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喷溅在雪白的枕头上!刺目的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绝望之花!
他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瞪着惨白的天花板,大口大口地、徒劳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怖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而亡!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被冤屈至深的绝望!这副景象,比任何语言的辩解都更具冲击力!
病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武韶垂死的喘息和血液滴落的微弱声响。
医生和小陈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
羽田按在枪柄上的手松开了几分,冰冷的脸上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
黑泽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冰封的雕像。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反复扫过武韶喷溅在枕头上的鲜血,扫过他因窒息而紫涨的脸,扫过他空洞绝望的眼神,最后落回他那因痛苦而蜷缩颤抖的身体上。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黑泽的眉头,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伍子胥……保主东逃……丹心被疑……杀身之祸……
这突如其来的、用生命和戏曲演绎的“自证”,太真实!太惨烈!太……符合一个被重庆“离间计”陷害、被帝国猜疑、身心俱创的“投诚者”所能表现出的极致反应!这反应,甚至超越了他对“共同理想”指控的预期!
是表演?
一个濒死之人,能表演出如此真实、如此惨烈的生理反应和绝望控诉?
黑泽对自己的洞察力有着绝对的自信,但眼前这副景象……这喷涌的鲜血、这窒息的痛苦、这深入骨髓的冤屈感……让他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的逻辑判断,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或许……岸田这张牌,打得太过?逼得太狠?反而激发了对方最本能的、对“背叛者”身份的恐惧和自保反应?
或许……戴笠的嘉奖令和岸田的照片,双重刺激之下,这个本就病入膏肓的身体和精神……真的彻底崩溃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冤屈和病痛折磨得只剩求生本能的躯壳?
或许……自己真的……错估了他对岸田那份“共同理想”的认同程度?一个能如此决绝“投诚”帝国的人,对昔日“理想主义”的挚友,或许早已割舍?
无数的念头在黑泽冰冷的大脑中飞速碰撞、权衡。
最终,那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他需要一个有用的工具,一个能继续为他提供“价值”的“双刃剑”,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医生。”黑泽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全力救治武专员。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他的性命。”他特意强调了“性命”二字,目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气若游丝、沾满血污的身影,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最后的利用价值。
说完,黑泽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羽田紧随其后。
厚重的门关上。
将特高课的阴影暂时隔绝在外。
医生和小陈如同虚脱般松了口气,慌忙扑到病床前进行急救。强心针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氧气面罩覆盖上口鼻……
武韶的意识在剧痛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再次沉入冰冷的黑暗深渊。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
他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短暂地……眨动了一下。
目光穿透了惨白的天花板,穿透了哈尔滨厚重的铅云,投向了那冰封雪原的深处。
仿佛看到……
莽莽林海,皑皑雪原深处,一座简陋却坚固的木刻楞营地。
跳跃的篝火旁,几个穿着破旧棉袄、却眼神锐利如鹰的抗联战士,正围着一个被打开的、深褐斑驳的沉重金属圆盖。
火光映照下,封盖内侧那些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刻痕——用微米级点线密码记录的布防图坐标,正被一个带着厚厚眼镜的技术员,用特制的放大镜和密码本,紧张而专注地破译着……
旁边,一个身材敦实、左臂裹着渗血绷带的汉子(赵大锤?),疲惫却满足地靠在原木墙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又冷又硬的杂合面饼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希望。
无声的证言,不在唇舌,而在血火与牺牲铸就的沉重铁碑深处。
它已穿越重重杀机,抵达了它该去的地方。
而守碑人,在敌腹深渊,以血为墨,以命为戏,唱罢一曲《文昭关》,暂时……守住了这方寸的无声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