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民政部大楼那间属于“武专员”的办公室,冷得如同冰窖。窗外哈尔滨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寒风卷着细密的雪粒子,抽打着蒙尘的玻璃,发出沙沙的、如同无数虫豸啃噬的声响。室内的暖气形同虚设,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灰尘和一种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武韶裹着一件厚重的旧棉袍,蜷缩在冰冷的办公椅里,脸色是失血过多后久久无法褪去的蜡黄,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牵动着腹腔深处那片闷烧的战场,带来一阵阵眩晕和隐痛。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摊着一份关于“满洲国民俗音乐保护”的草案,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思绪却如同窗外纷乱的雪片,飘向更阴沉的远方。
赵大锤……还活着吗?
那块沉重的、凝聚着牺牲的封盖……是否还在冰封的城市里艰难地流动?
他冒险抛出的、指向犹太会堂的误导情报,是否能成功引开黑泽的毒牙?
而“影子”……戴笠那条忠实的猎犬,在收到那份半真半假的情报后,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无数个问号,如同冰冷的铁钩,反复撕扯着他紧绷的神经。潜伏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而此刻,脚下的钢丝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办公室门被敲响,节奏沉稳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官方意味。
武韶的心猛地一沉,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和胃部的隐痛,脸上迅速戴好属于“武专员”的、带着病容却努力维持体面的面具。“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小陈,也不是普通职员。是伪满民政部总务课长,一个身材矮胖、油光满面、总带着虚假笑容的日本人,田中一郎。他身后跟着的,是如同影子般无处不在的“夜枭”羽田少尉。
田中课长脸上堆砌着比往日更加“和煦”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盖着伪满民政部火漆印的深蓝色硬壳公文袋。羽田则面无表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办公桌后的武韶,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武专员,打扰了。”田中课长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关西腔,语气异常“热情”,“身体恢复得如何?帝国文化事业,可离不开您这样的栋梁啊!”
“有劳田中课长挂心,好多了。”武韶微微欠身,声音沙哑虚弱,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笑容,目光却带着一丝“困惑”看向田中手中的公文袋,“课长这是……”
“哈哈,武专员,好事!天大的好事!”田中课长将那深蓝色公文袋郑重地放在武韶的办公桌上,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您看看!这是刚刚由新京(长春)特派员亲自转交过来的!重庆方面……蒋委员长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专门发给您的!”
“重庆?军统局?”武韶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巨大的“惊愕”和一丝“茫然”,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戴笠的嘉奖?!在这个节骨眼上?!
“是啊!”田中课长用力点头,仿佛与有荣焉,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军统局戴笠局长亲笔签署的嘉奖令!表彰武专员您……身在满洲,心系国府!之前提供的那份关于……嗯……关于关东军特高课新型测谎设备‘真言’的技术参数和弱点的情报,价值连城!为重庆方面反谍工作做出了‘卓越贡献’!特此嘉奖!晋升上校衔!并奖励法币五万元!”
田中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神情,从公文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份用上好宣纸打印、盖着鲜红关防大印的文件——正是那份嘉奖令!上面“戴笠”的签名龙飞凤舞,透着冰冷的权威。一同取出的,还有一张重庆中央银行开具的巨额汇票(法币五万元)的影印副本。
武韶的目光落在嘉奖令上,脸上那副“惊愕茫然”的表情瞬间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有“意外”,有“惶恐”,甚至还有一丝被刻意放大的、属于“背叛者”的“羞愧”和“不安”。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激动”而显得有些踉跄,声音带着颤抖:“这……这……田中课长!羽田少尉!这……这从何说起啊!我……我武韶早已心向满洲,效忠皇帝陛下!当年……当年在关内,不过是被迫虚与委蛇……这份东西……这份东西……”他指着嘉奖令,如同指着烫手的山芋,“这分明是重庆的离间毒计!是想置我于死地啊!”
他的反应激烈而“真实”,将一个被昔日上司“出卖”、陷入极度恐慌的“投诚者”演绎得淋漓尽致。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沁出,脸色由蜡黄转为煞白,身体微微颤抖。
田中课长脸上的笑容更加“和蔼”了,他连忙摆手:“武专员!不必惊慌!不必惊慌!帝国心胸宽广,明察秋毫!岂会中了重庆这等拙劣的离间之计?”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昵,“这份嘉奖令,恰恰证明了武专员您的价值啊!连重庆的戴笠,都不得不承认您的情报能力!这说明……帝国重用您,是完全正确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当然,这也提醒我们……重庆方面,对武专员您……可是念念不忘啊。今后……还需更加谨慎才是。”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武韶惨白的脸。
一旁的羽田,始终沉默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反复刮过武韶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从最初的惊愕惶恐,到被点破“价值”后的复杂难言。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讽刺的弧度,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
“武专员。”
“哈依!”武韶如同受惊般,立刻转向羽田,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
“嘉奖令……是重庆的毒饵,也是帝国的镜子。”羽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它照出了你的‘价值’,也照出了你脚下的……深渊。”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武韶身上:
“黑泽大佐让我转告你:帝国……能给你的,远不止一个虚衔和几张废纸(指法币汇票)。但帝国……更需要纯粹的忠诚,而非……待价而沽的筹码。望你……好自为之。”
羽田说完,不再看武韶煞白的脸色,对着田中课长微微颔首,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
田中课长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拍了拍武韶的肩膀,语重心长:“武专员,羽田少尉的话……话糙理不糙。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做。这份嘉奖令的原件,按程序要存档备案。影印本和汇票副本,你留着……做个纪念吧。毕竟……也是重庆对你能力的‘认可’嘛!哈哈!”他干笑两声,也转身离开了。
办公室门关上。
死寂重新降临。
只有窗外寒风抽打玻璃的沙沙声,和武韶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他缓缓地、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坐回冰冷的椅子。目光死死钉在桌上那份嘉奖令的影印本和那张巨额汇票的副本上。戴笠的签名,如同冰冷的嘲弄。法币五万……在1934年的沦陷区,这无疑是一笔足以让人疯狂的巨款,更是一个将他牢牢钉在“叛徒”耻辱柱上的烙印!
护身符?
不!
这是一把涂满蜜糖的双刃剑!一面淬毒的盾牌!
它暂时挡住了黑泽可能落下的屠刀,却也彻底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羽田最后那句“待价而沽的筹码”和黑泽“纯粹的忠诚”的敲打,如同冰冷的枷锁,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沉重!它意味着,黑泽对他的利用和监视,将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任何试图“脱壳”的举动,都可能被解读为“待价而沽”的背叛!
胃部的闷痛再次隐隐发作。武韶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嘉奖令影印本上冰冷的字迹——“……卓越勋劳……忠勇可嘉……”
忠勇?
他心中泛起冰冷的苦涩。这份用同志鲜血和巨大风险换来的“嘉奖”,如同一座巨大的、无形的墓碑,沉重地压在他的脊梁上。它提醒着他双重身份带来的无尽撕裂,提醒着他脚下这条路的尽头,可能不是黎明,而是更深的黑暗。
戴笠需要他的情报,需要他像一颗钉子一样楔在伪满的心脏。
黑泽需要他的“价值”,需要他这把“双刃剑”去切割敌人,同时也要防止被剑刃反伤。
而他自己……他的使命,他的同志,那沉重的封盖,那冰封城市里流淌的希望……都在这两股巨力的撕扯下,岌岌可危。
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
铅灰色的天幕下,哈尔滨如同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囚笼。
而那张涂着蜜糖的嘉奖令,在昏黄的台灯下,反射着虚假而冰冷的光。
武韶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份影印本,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他没有收起它,也没有撕毁它。他只是将它,连同那张巨额汇票的副本,一起推到了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如同供奉一尊……危险的邪神。
他需要它。
如同溺水者需要一根带刺的浮木。
即使知道这根浮木最终可能将自己刺穿、拖入更深的漩涡,他也必须死死抓住。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布满冰花的玻璃窗,望向平安里7号的方向,望向中央大街后巷的阴影,望向那冰封的、危机四伏的城市深处。那沉重的封盖,如同压在他心头的磐石。赵大锤的血迹,如同冰原上燃烧的微弱火种。
嘉奖令的虚假阳光,带来的是更深的寒意。
而真正的战斗,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