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街废弃的圣索菲亚教堂,在凌晨肆虐的风雪中如同一头巨大的、蛰伏的黑色巨兽。尖顶刺破铅灰色的天幕,残破的彩绘玻璃窗洞如同空洞的眼窝,在风雪中发出呜咽般的呼啸。钟楼下那片狭窄、堆满积雪和建筑垃圾的阴影角落,此刻成了武韶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修罗场。
他几乎是爬着离开的。
每一步都踏在心脏狂跳的鼓点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块被剧痛和吗啡麻木反复蹂躏的战场。风雪抽打着他的脸,如同冰冷的鞭子。后背暴露在想象中的枪口下,刺骨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直到拐过街角,重新汇入相对有人迹的主干道,那灭顶的危机感才如同退潮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麻木。
他没有直接回家。
身体如同散了架的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感。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又被寒风冻成冰甲。但他必须去三浦乐器行!必须将“磐石”母版浇铸完成、但“琴师”暴露的警报传递给赵大锤!必须在“夜枭”可能存在的监视下,完成这最后、也是最危险的警告传递!
三浦乐器行的后巷,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积雪更深,杂物堆积如山,在昏暗中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武韶靠在冰冷、布满油污的砖墙后,每一次喘息都喷出大团白雾,在昏暗中迅速消散。胃部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鼓点,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目光死死锁定着乐器行后门那道微弱的缝隙。
终于,门开了。老掌柜三浦佝偻的身影出现,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风雪弥漫的黑暗。确认安全后,他极其隐蔽地、如同变魔术般,将一个卷得极细的纸卷弹射到武韶脚边的积雪里。
武韶用脚尖极其自然地踩住、覆盖。没有言语,只有三浦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托付。他迅速捡起纸卷,展开。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面,只有一行用针尖刺出的盲文密码凸点——“磐石已成!琴师险!取‘炭’慎!辰时!”
“磐石已成”——母版浇铸完成!
“琴师险”——王世安暴露!
“取‘炭’慎!辰时!”——明早七点取唱片成品,务必小心!
信息确认!危机也确认!
武韶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砸中!他不敢停留,迅速划燃火柴,将纸条烧成灰烬。微弱的火光短暂照亮了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他对着门缝后三浦那浑浊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如同真正的幽灵,再次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巷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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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满民政部大楼,那间属于“武专员”的办公室。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风雪稍歇,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再次倾倒。室内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血腥味和劣质消毒水的气息,无声诉说着昨夜的生死挣扎。武韶坐在冰冷的办公桌后,身上裹着厚重的棉袍,脸色比窗外的天色更加灰败。眼窝深陷如骷髅,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胃部的剧痛在强效吗啡的压制下,暂时化为一种沉重而持续的钝痛和灼烧感,如同闷烧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血肉模糊的战场。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冰冷的白水,水面漂浮着几点灰尘。
他需要休息,哪怕片刻的喘息。
但大脑却在剧痛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异常地高速运转,如同烧红的烙铁。黑泽的阴影、“夜枭”的窥视、“琴师”的暴露、赵大锤明早取货的危机……无数碎片化的危机在脑中疯狂碰撞、组合。尤其是“磐石”母版——那块用烈士骨灰和生命铸就的沉重封盖,虽然物理上隔绝了窥探,但黑泽……会就此罢休吗?
不!
武韶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股冰冷的直觉如同毒蛇般窜上脊椎!
黑泽!那个如同毒蛇般狡猾、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对手!他绝不会满足于物理上的破坏!他太了解技术的可能性!他一定……一定在寻找其他途径!寻找那无声刻痕可能留下的、任何一丝能被捕捉的痕迹!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武韶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和胃部的灼痛,脸上努力维持着属于“武专员”的、带着病容的平静。“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他的助理小陈,一个二十出头、戴着圆框眼镜、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困惑。
“武专员,打扰您休息了。文化审查委员会那边……送来一份……有点奇怪的函件。”小陈将文件夹放在武韶面前,小心翼翼地翻开。
武韶的目光落在文件上。函件抬头是伪满文化审查委员会专用笺,落款盖着鲜红的公章。内容大致是:鉴于“百乐声唱片公司”所呈特制戏曲母版工艺特殊,为“弘扬国粹、确保艺术质量”,特需进行“音轨完整性及声学特性”的“专业复核”。要求唱片公司技术人员携带母版及相关原始刻录参数记录,于今日下午三时,至特设于民政部大楼地下三层的“满洲国声像档案技术分析室”配合检查。函件末尾,特别注明:请武韶专员“莅临指导”。
“声学特性?复核?”武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脏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果然!黑泽出手了!他绕开了物理破坏封盖的难题,直接转向了更高阶、也更隐蔽的战场——声纹分析!
他太清楚了!那台“真言”测谎仪的失败,绝不会让黑泽放弃对技术的迷信!他一定调用了更专业的声学设备!试图通过分析唱片母版在播放时产生的声波特性——底噪的细微变化、特定频率的异常波动、甚至刻痕凹槽本身在声波扫描下可能产生的独特“指纹”——来寻找那微米级刻痕留下的、非音乐的、隐藏的信息痕迹!
“武专员,您看……”小陈看着武韶阴晴不定的脸色,试探着问,“这……这审查不是都通过了吗?怎么又搞什么声学复核?还要去地下三层那个……那个跟棺材似的新实验室?听说里面全是日本人鼓捣的新鲜玩意儿,怪瘆人的……”
武韶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那杯冰冷的白水,凑到干裂的唇边,极其缓慢地啜饮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却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烧感。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黑泽这一手极其毒辣!
1 合法外衣:打着“确保艺术质量”、“专业复核”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再次接触母版,避免了强行破坏可能引发的争议和潜在证据损毁。
2 技术陷阱:利用尖端的声学分析设备,试图捕捉刻痕可能留下的声学“指纹”。这种分析极其精密,一旦发现异常声纹特征,便是无法辩驳的铁证!
3 引蛇出洞:要求他“莅临指导”!这是赤裸裸的试探!是逼他在现场暴露对声学技术的了解程度!甚至可能……在分析过程中,故意设置陷阱观察他的反应!
不能拒绝!拒绝等于不打自招!
必须去!而且要表现得像个只关心“艺术”的、对声学一窍不通的“文化专员”!
但必须干扰!必须在那台冰冷的机器捕捉到“灰烬”的声息之前,制造混乱!
一个极度危险、却又可能是唯一机会的计划雏形,在武韶因剧痛而昏沉的脑海中逐渐成形。
“既然是审查委员会的要求,又是为了国粹艺术,自然要配合。”武韶放下水杯,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疲惫,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下午三点是吧?我会过去看看。你通知一下‘百乐声’那边,让他们的人准时带着东西过来。”
“是,武专员。”小陈松了口气,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办公室门关上,再次陷入死寂。武韶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胃部的钝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他需要细节!需要知道黑泽手里到底有什么牌!需要知道那个地下三层的“棺材实验室”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声学怪兽!
他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办公室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书架。他佯装寻找一本关于“满洲民俗音乐”的书籍,目光却如同最隐蔽的探针,飞快地扫过书架顶层那几本厚厚的、几乎无人问津的日文期刊——《帝国声学技术月刊》、《东亚无线电通讯研究》。
他的指尖,在书脊上极其缓慢地移动。动作自然,如同一个真正的学者在挑选资料。但就在指尖拂过一本昭和十年刊物的书脊时,他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停顿了零点几秒。指尖感受到书脊下方一处极其微小的、用特殊胶水粘合后留下的硬块凸起。
一个微型胶卷!
是“琴师”王世安在暴露前,最后一次冒险传递出来的——关于伪满新设立的那个绝密声像分析实验室的部分设备清单和简要功能说明!
武韶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本期刊抽出,走回办公桌。他背对着窗户(那里可能是“夜枭”的窥视角度),翻开厚重的期刊,如同在认真阅读。指尖却极其灵巧地、用指甲抠开书脊下方那个硬块凸起,取出里面卷成细棍状的微型胶卷。
他迅速将胶卷放入桌下暗格里一个特制的微型观片器。俯下身,凑近那副高倍放大镜。
冰冷的橡胶眼罩紧贴着眼眶。视野瞬间被拉入微观世界。
胶卷上清晰的影像投射出来:
- 设备一:德制“声纳之眼”k-iii型高精度声纹分析仪。配备超宽频带拾音器(20hz-40khz),可捕捉人耳无法听闻的次声、超声。示波管精度极高,能显示声波波形、频率谱、能量分布三维图。特别标注:擅长捕捉异常底噪及规则性微脉冲!
- 设备二:美制贝尔实验室“纹路扫描器”原型机(试装)。非接触式激光声波干涉扫描装置。原理:发射低能量激光束扫描唱片凹槽纹路表面,捕捉因纹路微观形变导致的激光干涉条纹变化,逆向重建凹槽三维形貌!特别标注:可绕开封盖,直接无损探测音轨凹槽微观结构!精度达微米级!
- 设备三:日制“八岐”多通道环境噪声消除系统。配备阵列麦克风,可主动发射反向声波抵消环境噪音,确保采集信号纯净。
- 备注:实验室位于地下三层,六面电磁屏蔽,恒温恒湿。由特高课技术课小林博士(“真言”测谎仪负责人)主导,两名日籍工程师操作。
武韶的指尖瞬间冰凉!
黑泽的底牌,比他想象的更强大、更致命!
“声纳之眼”能捕捉异常声波!“纹路扫描器”能直接窥视凹槽形貌!两者结合,他那刻在凹槽深处的点线密码……如同在显微镜下跳舞的裸体舞者!无所遁形!
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胃部的剧痛仿佛被这巨大的危机感点燃,再次凶猛地翻腾起来!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压下。
干扰!
必须干扰!
必须在这两台机器的“眼睛”和“耳朵”捕捉到真相之前,制造一场“声学”的迷雾!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声纳之眼”和“纹路扫描器”的功能说明上。大脑如同超负荷运转的引擎,在剧痛和药物的双重折磨下,疯狂地推演着每一种可能的干扰方案,计算着每一个微小的变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下午三点的丧钟,正在无声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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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五十分。
伪满民政部大楼地下三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混合着臭氧、润滑油和某种高频电子设备特有的微弱嗡鸣的气息。厚重的铅门无声滑开,发出沉闷的气压声。一条长长的、铺着灰色橡胶地垫的走廊出现在眼前,顶部的冷白色荧光灯管发出单调而刺眼的光芒,将两侧冰冷的、没有任何窗户的金属墙壁照得一片惨白。这里是真正的“地下棺材”,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武韶在小陈的陪同下(更像是监视),跟在两名穿着“百乐声”工装、抬着那个特制木箱、脸色紧张苍白的工人(其中一人正是赵大锤)后面,走进了这条令人窒息的走廊。他的脚步虚浮,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嘴唇紧抿,仿佛在极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牵动着腹腔深处那片闷烧的战场。
走廊尽头,是一扇更加厚重、布满各种仪表和气压阀的金属密封门。门旁,站着两名穿着关东军宪兵制服、面无表情的守卫,如同两尊冰冷的门神。守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扫过每一个人,尤其在武韶惨白的脸上和赵大锤颤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武专员,请。”其中一名守卫生硬地开口,按下了门旁的按钮。
沉重的密封门伴随着低沉的液压声,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股更加浓郁的、冰冷的电子设备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化学溶剂味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个巨大而压抑的空间。
惨白的无影灯从高高的天花板投射下来,照亮了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如同手术台般的金属工作平台。平台四周,矗立着几台造型怪异、闪烁着各种红绿指示灯的庞大电子仪器。
武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锁定了其中两台:
左侧:一台有着巨大示波管屏幕的仪器,屏幕上正显示着不断跳动的绿色基线——正是“声纳之眼”k-iii!旁边连接着一个造型奇特、如同机械臂般的精密拾音探头。
右侧:一台体积稍小、但结构更加复杂的设备,顶部伸出一个圆形的、散发着微弱红光的激光发射口,下方是复杂的光学接收镜头——美制“纹路扫描器”原型机!
如同两头蛰伏的、冰冷的金属怪兽!
小林博士穿着白大褂,站在“声纳之眼”旁,那张刻板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技术狂热。他身边站着两名穿着同样白大褂的日籍工程师,正低头调试着设备。房间角落的阴影里,黑泽大佐如同融入黑暗的雕像,静静矗立。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惨白的灯光,精准地、牢牢地钉在刚刚进门的武韶身上!那目光,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耐心。
“武专员,辛苦了。”黑泽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设备的嗡鸣,带着一种冰冷的礼貌,“为了满洲国文化的‘精益求精’,劳烦诸位跑一趟。”
武韶脸上挤出属于“武专员”的、带着病容和一丝无奈的笑容,微微欠身:“大佐言重了。弘扬国粹,分内之事。”他的声音沙哑虚弱。
赵大锤和另一名工人如同受惊的鹌鹑,在宪兵冰冷目光的逼视下,颤抖着将沉重的木箱抬上中央的金属工作台。打开箱盖,那块深褐斑驳、沉重如碑的母版(连同封盖)静静地躺在减震海绵中,在惨白无影灯下,散发着冰冷而内敛的金属光泽。小林博士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
“开始吧。”黑泽淡淡地命令道,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武韶的脸。
小林博士点点头,示意工人将母版小心地从箱中取出,平放在工作台中央特制的减震夹具上。沉重的封盖朝上,刻有音纹的虫胶面朝下。他首先走向了那台美制“纹路扫描器”。
“先进行‘纹路无损扫描’,建立原始凹槽三维形貌基准模型。”小林的声音刻板冰冷,如同机器。他熟练地操作着控制面板。顶部的激光发射口亮起一道极其细微、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暗红色光束,精准地投射在母版下方(虫胶面)预设的音轨起始区域。下方的光学接收镜头调整着焦距,复杂的干涉光路开始工作。旁边一台连接的示波器屏幕上,开始出现极其细微、如同水波涟漪般的干涉条纹图案。另一台显示器上,则开始缓慢地构建着凹槽纹路的初步三维点云图像!进度条缓慢地向前推进。
武韶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冷汗顺着鬓角无声滑落。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目光看似好奇地跟随着小林博士的动作,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扫描器工作的每一个细节,评估着它对刻痕凹槽的“看见”能力!
同时,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隐蔽的探针,扫过房间的布局——通风管道的位置、电源总闸的标识、小林博士操作时习惯性的动作死角……大脑在剧痛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如同烧红的cpu,疯狂计算着干扰的时机和方式!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插在棉袍口袋里,指尖却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黄豆大小的蜡封胶囊——里面是他最后的手段,一种能瞬间释放强电磁脉冲、摧毁精密电子元件的特殊化学药剂!代价是……同归于尽!
不到万不得已……
不到刻痕密码即将被三维重建、彻底暴露的最后一刻……
他不能动用这最后的毒药!
他需要一个更“自然”、更“艺术”的干扰方式!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再次落回那块沉重的、深褐斑驳的母版封盖上。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昏沉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