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分局,专案组临时办公室的气氛比停尸房还要凝重。
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空气污浊得几乎要点燃。墙上的黑板被写得密密麻麻,各种人名、时间线、关系图错综复杂,红色的“爆炸案”、“枪击案”、“连环杀人案”几个大字触目惊心。
白玲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眼睛布满血丝,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得象刀子。她面前摊开着爆炸现场的最新勘查报告、伤亡人员名单、以及技术科刚刚送来的炸药成分分析。
市局的电话一个小时前又打来了,局长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听出压抑的怒火:“白玲,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必须给我把制造爆炸的凶手揪出来!现在整个四九城人心惶惶,老百姓晚上不敢出门,工人不敢上班,再破不了案,我亲自向市委请辞!你也不用干了!”
压力,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不仅来自上面,也来自舆论。爆炸案发生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民间传言四起,有人说特务破坏,有人说黑帮火并,更有人说苏澈已经疯了,开始无差别杀人……各种版本传得有鼻子有眼,恐慌情绪正在蔓延。
必须尽快破案,给社会一个交代。
“白组长,”陈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张手写的笔录纸,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有线索了!”
白玲猛地抬起头:“说。”
“我们排查了黑市所有可能接触炸药的人员和场所。”陈队走到黑板前,在“炸药来源”一栏下画了个圈,“有个兄弟在城南一个地下赌场摸到一条线——据赌场的庄家说,大概十天前,有个姓刘的老头,五十来岁,干瘦,出手突然变得阔绰,在赌场里吹嘘自己‘手段了得’,‘常年摆弄炸药’,‘连老美的tnt都会玩’,还说马上要去轧钢厂当‘临时工’了。”
白玲的眼睛瞬间亮了:“姓刘?干瘦?会玩炸药?”
“对!”陈队点头,“赌场的人描述,这老头说话带着北城口音,右手缺了一根小指——据说是早年玩炸药炸掉的。外号好象叫……‘炸药刘’。”
“炸药刘……”白玲重复着这个名字,迅速在脑海里搜索,“有没有更具体的身份信息?住址?社会关系?”
“正在查。”陈队道,“赌场的人说这老头行踪不定,但常去城南棚户区那片。我们已经派了两组人过去摸排了,一有消息马上汇报。”
“好!”白玲精神一振,“这是目前最有价值的线索!集中力量,一定要找到这个‘炸药刘’!他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或者至少,他知道炸药是怎么流出来的!”
陈队领命,正要出去安排,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周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尤豫。
“周队,有事?”白玲看向他。
周队看了看陈队,又看了看白玲,欲言又止。
“直说。”白玲皱眉。
“白组长,”周队走到桌前,压低声音,“关于李怀德那边……监视组报告,李怀德这两天没有任何异常。正常上下班,正常开会,正常回家,接触的人也大多是厂里的干部和职工,没发现他和黑市的人有直接接触。”
白玲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而且,”周队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觉得……我们可能方向错了。”
“什么意思?”陈队插话。
周队深吸一口气:“李怀德毕竟是万人大厂的副厂长,正处级干部,手里管着几千号人,前途无量。就算他真和苏家旧案有牵连,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有必要亲自去雇凶杀人吗?而且还是用爆炸这种极端手段?这风险太大了,一旦暴露,他的一切就全完了。我不相信一个坐到这个位置的人,会这么不理智。”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白玲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眼神变幻不定。
周队的话,不无道理。
李怀德确实有嫌疑,但直接证据几乎没有。所有的怀疑都创建在推测和间接证据上——他侄子李大壮和苏澈有仇,他当年可能签了假报告,王主任的笔记本里可能有他的把柄……
但这些,都不足以证明他就是连环爆炸案的主谋。
“继续。”白玲示意周队说下去。
“现在我们人手太紧张了。”周队声音大了些,带着一种焦灼,“爆炸案死伤二十多人,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上面一天几个电话催促,要求限期破案!而我们呢?分出一半的人力去盯一个几乎没有异常表现的副厂长,却让真正的爆破凶手在外面逍遥法外,随时可能制造下一场爆炸!”
他顿了顿,看向白玲:“白组长,我觉得我们应该调整部署。把监视李怀德的人撤回来,全力投入到爆炸案的侦破中!先抓住这个‘炸药刘’,顺藤摸瓜,把制造爆炸的团伙一网打尽!这才是当务之急!”
陈队想反驳:“可是李怀德……”
“陈队,”周队打断他,“我知道李怀德有嫌疑,但嫌疑不代表他就是凶手!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效率,是尽快破案!把宝贵的人力耗在一个可能根本无关的人身上,这是在浪费破案的黄金时间!”
陈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周队的话虽然刺耳,但句句戳在痛点上。现在的压力太大了,上面催,舆论逼,而专案组的人力确实捉襟见肘。监视李怀德的那组人,是局里的精锐,如果能抽回来投入爆炸案的侦查,无疑会大大加快进度。
白玲沉默着。
她的目光在黑板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了“李怀德”三个字上。
理智告诉她,周队的建议可能是正确的。爆炸案才是目前最紧迫、最危险的案件,必须集中所有力量优先侦破。而李怀德……虽然可疑,但毕竟身份特殊,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长时间监视一个正处级干部,一旦被发现,政治后果同样严重。
情感上,她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苏澈的复仇,王主任的死,笔记本的失踪,李大壮的被杀……这些事件背后,似乎都隐约指向李怀德。如果现在撤掉监视,万一他真的有问题,万一他趁着这个机会……
“白组长,”周队见她尤豫,又加了一把火,“上面只给了三天时间。三天,如果我们还破不了爆炸案,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别说追查苏澈,追查李怀德,我们整个专案组都要被问责!现在不是尤豫的时候,必须当机立断!”
白玲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没有了尤豫。
“撤。”她声音平静,但带着一种决绝,“把监视李怀德的人全部撤回来,投入爆炸案侦破。集中所有力量,三天之内,必须找到‘炸药刘’,破获爆炸案!”
“是!”周队精神一振,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陈队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白组长,那苏澈那边……”
“暂时放一放。”白玲揉了揉太阳穴,“爆炸案的凶手比苏澈更危险。苏澈的目标是‘复仇’,是有选择性的。而这个爆破手,是无差别攻击,随时可能伤及更多无辜。必须优先处理。”
“明白了。”陈队点头,也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白玲一个人。
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
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重了。
撤掉对李怀德的监视,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的她,没有选择。
破案的压力,社会的恐慌,上层的催促……象三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只能选择最直接、最可能见效的路。
哪怕,这条路可能通向错误的方向。
“炸药刘……”白玲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希望你真的是我们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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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棚户区,一场秘密的搜捕正在展开。
专案组抽调回来的精锐干警,加之原本负责爆炸案侦查的人员,一共二十多人,分成六个小组,以化装侦查的名义,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这片鱼龙混杂的局域。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到“炸药刘”。
根据赌场庄家提供的线索,炸药刘可能住在棚户区深处。但棚户区地形复杂,房屋杂乱无章,人员流动频繁,要找一个刻意隐藏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干警们只能采用最笨的办法——挨家挨户,旁敲侧击。
“大娘,跟您打听个人,五十来岁,干瘦,右手缺个小指……”
“大哥,见过一个姓刘的老头吗?喜欢赌钱,会玩炸药……”
“小朋友,这附近有没有一个爷爷,经常带些‘砰砰响’的东西回来?”
问询进行得很小心,既要避免打草惊蛇,又要尽可能获取信息。
但棚户区的居民警剔性极高。这里住的大多是黑户、盲流、刑满释放人员,或者做些见不得光生意的,对陌生人,尤其是打听人的陌生人,天然带着防备。
大部分问询都一无所获。
直到下午三点多,一个小组在棚户区西边一片更破败的局域,有了发现。
带队的干警老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侦查员。他化装成收破烂的,推着辆破板车,在一处低矮的土坯房前停下。
房子很破,门虚掩着,窗户用报纸糊着,但老孙注意到,房子周围异常“干净”——没有堆放杂物,没有晾晒衣物,连杂草都被仔细清理过。
这不正常。
棚户区的人,恨不得把每一寸空间都利用起来,怎么会让房子周围空着?
他敲了敲门,没人应。
又敲了敲,还是没动静。
老孙试着推了推门,门开了。
一股淡淡的、奇怪的味道飘了出来——不是霉味,不是臭味,而是一种……化学品的味道,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
老孙心头一凛。
他轻轻走进去。
屋里很暗,摆设简单,一张破床,一张桌子,一个旧柜子,地上铺着干草。但老孙的目光立刻被墙角吸引了——那里有一片颜色明显比周围深的泥土,虽然被人用新土复盖过,但还是能看出异常。
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
泥土很松散,象是被人挖开又填回去不久。
更重要的是,那股化学品的味道,在这里最浓。
老孙从怀里掏出个小铲子(伪装成收破烂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挖开表层的浮土。
挖了不到十厘米,铲子碰到了一个硬物。
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东西。
老孙的心跳加快了。他慢慢把东西挖出来,打开油布——
里面是空的。
但油布内侧,清淅地残留着黑色的粉末,以及一股浓烈的、刺鼻的tnt特有的气味!
找到了!
老孙强压住激动,迅速把东西重新包好,放回原处,盖上土,恢复原样,然后退出门外,轻轻带上门。
他推着板车,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片局域,直到走出棚户区,才找了个僻静角落,用随身携带的小型步话机向指挥部汇报:
“发现疑似目标住所!有tnt残留物!目标可能已经转移或藏匿,请求支持,进行布控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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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部,白玲接到汇报,精神大振。
“好!立刻调集人手,对目标住所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视!同时,排查棚户区所有出口,一旦发现符合‘炸药刘’特征的人员,立即秘密控制!”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向棚户区收缩。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只有白玲,在短暂的兴奋后,心里那股不安再次浮现。
太顺利了。
顺利得……有点不对劲。
从发现线索,到找到住所,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那个能制造连环爆炸、手法专业的爆破手,会这么容易暴露吗?
还是说……这只是对方想让他们看到的?
白玲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现在不是怀疑的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只能祈祷,这次的方向,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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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常四的土坯房里。
疤瘌眼刚刚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
“四爷,棚户区那边,来了一群生面孔,在打听‘炸药刘’。”
常四正端着紫铜烟枪,闻言动作顿了顿:“什么人?”
“看着像公安,但没穿制服,化装侦查。”疤瘌眼低声道,“他们已经找到炸药刘那间屋子了。”
常四慢慢吐出一口烟:“炸得怎么样了?”
“听说是连炸了六处,死了四个,伤了十几个。”疤瘌眼语气平淡,象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手法干净,用的就是炸药刘的货。”
常四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公安现在把注意力都转移到爆炸案上了。”疤瘌眼继续说,“监视李怀德的人,今天上午撤走了。”
“哦?”常四挑了挑眉,“这么快就撤了?”
“应该是压力太大,想集中力量破爆炸案。”疤瘌眼分析道,“毕竟死了那么多人,上面肯定催得紧。”
常四沉默了半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炸药刘死得……也算值了。”他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疤瘌眼没接话。
他知道常四的意思。炸药刘死了,但死前留下的“遗产”——那些炸药,被苏澈拿走,用在了四合院里,成功地把公安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现在公安在全力追查爆炸案,自然就放松了对李怀德,乃至对苏澈的追捕。
一石二鸟。
不,是一石三鸟——除掉了知道太多、可能不稳的炸药刘;转移了公安的视线;还顺便给四合院那些“证人”制造了更大的恐慌。
至于炸药刘是怎么死的,那些炸药是怎么到苏澈手里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
“四爷,”疤瘌眼问,“那我们下一步……”
“等。”常四磕了磕烟灰,“等公安找到‘炸药刘’,等他们把爆炸案的‘凶手’揪出来。然后……”
他顿了顿,黑豆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然后,就该我们,和苏澈,做个了断了。”
疤瘌眼明白了。
公安现在忙着抓“爆破手”,顾不上苏澈。而苏澈制造了爆炸案,肯定会成为公安的头号目标。
等两边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就是他们坐收渔利的时候。
“李怀德那边……”疤瘌眼又问。
“告诉他,炸药刘‘失手’了,但公安已经上钩了。”常四淡淡道,“让他再准备一笔钱。这次,我们要玩个大的。”
疤瘌眼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常四叫住他。
疤瘌眼回头。
“派人盯着点那个女公安。”常四的声音低沉下来,“白玲……这个女人不简单。别让她坏了事。”
“明白。”
疤瘌眼离开后,常四独自坐在油灯下,慢慢摩挲着烟枪。
灯光映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土墙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巨大的黑影。
计划,正在按照他的设想进行。
只是……
他总觉得,好象漏掉了什么。
那个苏澈,真的会按照他预想的剧本,一直和公安斗下去吗?
还是说……他也有自己的剧本?
常四不知道。
他只能等。
等风暴,彻底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