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在暮色里象一张巨大的、咧开的嘴。风卷着黄土和纸钱灰烬,打着旋儿往上飘,空气里那股混杂着血腥、硝烟和泥土的怪味,浓得让人作呕。
公安的车队把这片荒坟地围得水泄不通。车头大灯像几只巨大的、惨白的眼睛,刺破渐浓的夜色,把现场照得一片雪亮。警戒线拉了好几层,线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附近的村民,还有闻讯赶来的城里人,踮着脚,抻着脖子,议论声嗡嗡作响。
陈队蹲在何大清的尸体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何大清仰面躺在坟坑边缘,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已经散了,但脸上还凝固着一种混合着惊愕、不甘和疯狂的诡异表情。胸口一个弹孔,正中心脏,一枪毙命。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浸透了黑色的中山装,在身下积了一滩暗红。
不远处的石碑后面,王彪的尸体歪靠着。后脑勺上一个清淅的弹孔,前额炸开,红白之物溅了一石碑,已经凝固发黑。他手里还握着枪,枪栓都没来得及拉开。
都是近距离枪决。
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仪式感的精准。
陈队站起身,走到坟坑边。坑挖得很深,底部铺着一块刺眼的红布,红布上散落着纸钱和香灰。坑边还有一个被割开的麻袋,散落在一旁。
他拿起麻袋,看了看里面——空的,但内壁有挣扎的痕迹,还有……几根长发,颜色很黑。
“陈队,”一个年轻干警小跑过来,压低声音,“张铁柱和赵大勇包扎好了,在车上。他们……他们说是苏澈干的。”
“我知道是苏澈干的。”陈队的声音很冷,“我问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何大清一个死了儿子的人,跑到乱葬岗来下葬,为什么要带三个带枪的保卫员?还有这个麻袋——里面装的是什么?人吗?”
年轻干警被问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带他们过来。”陈队摆摆手。
几分钟后,张铁柱和赵大勇被两个干警搀扶着走过来。两人都挂了彩——张铁柱大腿中弹,赵大勇肩膀受伤,都已经简单包扎过,但脸色惨白,眼神躲闪,显然还处在巨大的惊恐中。
“说说吧,”陈队盯着他们,“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张铁柱和赵大勇对视一眼,嘴唇哆嗦着。
“陈……陈队长,”张铁柱先开口,声音发虚,“我们是……是李副厂长派来保护何大清同志的。何同志儿子今天下葬,怕苏澈来捣乱,所以……”
“所以你们就带枪来了?”陈队打断他,“在坟地里,跟苏澈交火?”
“是……是他先开枪的!”赵大勇赶紧补充,“我们本来在帮忙下葬,他突然冒出来,开枪打伤了何同志,还……还打伤了我们和王队长!”
“然后呢?”陈队问,“王彪怎么死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眼神更加慌乱。
“王队长……王队长想去追苏澈,结果……结果被苏澈从后面……”张铁柱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枪……打死了。”
“从后面?”陈队眯起眼睛,“苏澈绕到王彪身后,一枪毙命。你们呢?你们在干什么?看戏?”
“我们……我们也受伤了……”赵大勇辩解道,“而且苏澈那小子……太他妈快了!根本看不清人影!”
“麻袋呢?”陈队拿起那个割开的麻袋,扔到他们面前,“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张铁柱和赵大勇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
“是……是陪葬品……”张铁柱结结巴巴,“何同志说……给他儿子路上用的……”
“陪葬品?”陈队冷笑,“什么陪葬品,会动?会挣扎?会留下头发?”
两人彻底说不出话了,额头上的冷汗涔涔往下淌。
陈队看着他们这副心虚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何大清这个老畜生,想给他儿子配阴婚。
而且,不是找死人,是抓活人。
王彪这三个保卫员,不是来保护何大清的,是来帮他干脏活的。
只是他们没想到,苏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下手这么狠,这么绝。
“带走。”陈队对身边的干警说,“分开审。把他们知道的,一点一点全给我吐出来。”
“是!”
张铁柱和赵大勇被押上车时,腿都软了。
他们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何大清干的那些脏事,还有他们自己拿钱帮凶的事,全都要暴露了。
等待他们的,不是李怀德的“特殊津贴”,而是牢饭,甚至是……枪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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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修厂女工宿舍。
丁秋楠缩在床角,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但还在发抖。不是冷,是后怕。
今天早上,她象往常一样,去厂门口的药店给医务室补点常用药。刚走出药店没多远,后脑就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已经在一个麻袋里,嘴被堵着,手脚被捆着。她能听见外面有人说话,说什么“何一大爷”、“配阴婚”、“下葬”……
她当时就吓傻了。
配阴婚?
给死人娶媳妇?
而且……是抓活人?
她拼命挣扎,但麻袋捆得很紧,嘴里塞着毛巾,发不出声音。她感觉到自己被抬上车,颠簸了很久,然后又被抬下来。能听见风声,还有……纸钱燃烧的味道。
后来,枪声就响了。
混乱中,麻袋被割开,她看见了那个蒙着脸的年轻人。
他救了她。
虽然他没说名字,甚至没露脸,但那双眼睛……她记住了。
冰冷,平静,像腊月里结冰的井。
但就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在乱坟岗里,开枪打死了那些抓她的人,然后放她走。
丁秋楠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她不敢去想,如果那个人没出现,她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被活埋?
给一个死人当“媳妇”?
她打了个寒颤,眼泪又涌了上来。
门外传来敲门声。
“丁医生?丁医生你在吗?”是医务室主任老周的声音。
丁秋楠赶紧擦擦眼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在……在呢。”
“今天怎么没来上班?是不是病了?”老周在门外问,“我听说……听说外面出事了,乱葬岗那边死了好几个人,你没事吧?”
“没……没事。”丁秋楠声音还有些发颤,“就是……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了。”
“哦,那你好好休息。”老周顿了顿,“对了,公安那边来人了,说想找你了解点情况。我说你病了,让他们明天再来。”
公安?
丁秋楠的心猛地一跳。
他们……他们知道了?
“丁医生?”老周见她没回应,又问了一声。
“好……好的。”丁秋楠勉强说,“谢谢周主任。”
脚步声远去。
丁秋楠重新缩回床角,脑子里乱成一团。
公安要找她。
她该怎么说?
说何大清抓她去配阴婚?
说一个蒙面人救了她,还杀了人?
公安会信吗?
就算信了,那个人……会不会被抓?
丁秋楠咬住嘴唇。
那个人救了她。
虽然他也杀了人,但……他杀的是坏人。
是那些想害她的人。
她不能出卖他。
绝对不能。
丁秋楠下定决心,明天公安来了,她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自己早上出门买药,被人打晕了,醒来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自己逃回来的。
至于乱葬岗的事,她没看见,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对,就这么说。
她握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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轧钢厂,副厂长办公室。
李怀德坐在黑暗里,没开灯。窗外的路灯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他脸上扭曲的表情。
王彪死了。
张铁柱和赵大勇被抓了。
何大清也死了。
全完了。
他花了那么多钱,找了那么多人,布了那么多局,结果……全被苏澈一个人,搅得天翻地复。
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象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个接一个地收割人命。
易忠海,黄老四,花姐,马三爷,李大壮,傻柱,阎埠贵,刘海中,何大清……
一个不留。
现在,名单上还剩谁?
还剩他李怀德。
李怀德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
不能坐以待毙。
苏澈一定会来找他。
就象他找何大清一样。
他得先下手为强。
李怀德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不是五四式,是一把更小巧的勃朗宁,是他早年从一个黑市商人手里买来的,一直藏在家里,没敢拿出来。
他检查弹匣,上膛。
枪身冰凉,但握在手里,让他稍微有了一点安全感。
光有枪还不够。
他需要人。
能打的人,不怕死的人,敢跟苏澈硬碰硬的人。
李怀德想了想,抓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喂?”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是我。”李怀德压低声音,“我需要人。要最好的,不怕死的。价钱……好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李副厂长,”那个沙哑的声音说,“现在风声紧,不好办啊。”
“双倍价钱。”李怀德咬牙,“不,三倍。”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几个人?”
“至少五个。”李怀德说,“都要带家伙,都要见过血的。”
“行。”沙哑的声音终于答应,“明天晚上,老地方见。”
电话挂断。
李怀德放下听筒,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肯花钱,总能找到不怕死的人。
苏澈,你等着。
看咱们谁先死。
窗外的夜色,浓得象化不开的墨。
而这场血腥的猎杀,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