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炸了。
李斯以大理寺卿之名,宣告三日后公审宗室嬴非的消息,象一纸扔进烈火烹油中的诏令,让整座都城彻底沸腾。
三日之期未到,咸阳宫门前,已是人头攒动,哭声震天。
上百名身着锦衣的嬴姓宗室,以及与他们盘根错节的公卿大臣,将宽阔的宫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身着朝服,一个个面色激愤,名为请愿,实为逼宫。
为首的,是几位须发皆白、辈分极高的宗室元老。
他们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对着紧闭的宫门和面无表情的禁卫哭嚎。
“李斯!此贼媚上欺下,离间我君臣血脉,是要动摇我大秦的国本啊!”
“陛下!嬴非年少无知,纵有小过,岂能与庶民同罪?此例一开,宗族颜面何存?皇室威严何在啊!”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严惩酷吏李斯,还我嬴氏一个公道!”
哭声,骂声,恳求声,混杂在一起,化作一股巨大的声浪,拍打着巍峨的宫墙。
与此同时,一封封用词激烈的弹劾奏章,堆满了始皇帝的御案。
从最初的“有失国体”,到后来的“祸乱宗族”,再到最后,有人几乎是明着写道,李斯此举,不过是想拿宗室的血,来为他新立的大理寺祭旗,为他自己独揽大权铺路!
甘泉宫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嬴政面沉如水,默然翻看着一卷卷竹简。
“宣,李斯、楚中天,觐见。”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
不多时,一前一后两个人影走入殿中。
李斯一进殿,连头都不敢抬,噗通一声便跪伏在地,宽大的官袍铺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他的额头死死贴着冰冷的金砖,仿佛只有这刺骨的寒意,才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龙椅之上的君王一怒,他这颗刚刚被扶正的脑袋,随时可能搬家。
反观楚中天,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从容模样。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宫门外那足以掀翻朝局的哭嚎,不过是窗外几声恼人的蝉鸣。
嬴政没有看跪在地上的李斯,目光如鹰隼,死死锁在楚中天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
帝王的沉默,比雷霆震怒更加可怕。
大殿之内,死寂无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李斯能清淅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跳动,都象是在为自己的生命倒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楚中天动了。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辩解,也没有慷慨激昂地陈词,而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奇特的“奏报”。
那不是一卷工整的竹简,而是几片随意捆扎在一起的木牍,上面用粗陋的笔迹,记录着一些从咸阳各处市井、酒肆、工坊里搜集来的东西。
嬴政身边的内侍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接过,呈到御案上。
嬴政的目光落在那些木牍上。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粗鄙不堪,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生猛气息。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王老子也得讲这个理!”
“啥?皇亲国戚?皇亲国戚的马蹄子就不是铁打的?俺们老百姓的胸膛就是泥捏的?”
“听说了吗?大理寺要砍那姓嬴的!他娘的,要是真砍了,俺给他李寺卿立个长生牌位,天天上香!”
“就是!俺这辈子还没见过砍皇亲国戚的脑袋是啥样呢,到时候一定去瞧瞧!”
这些话,粗鄙,直白,甚至带着几分血腥的看客心态,却又真实得令人心惊。
楚中天平静的声音,适时地在大殿中响起。
“陛下,宫门之外,宗室之怒,不过百人之怒。可咸阳城内,天下百姓之怨,才是足以倾复社稷的洪流。”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龙椅上的嬴政。
“堵,不如疏。”
“此案,表面看是处置一个罪犯,实则是陛下您向天下万民昭示‘法为国本’的最佳时机。更是将虚无缥缈的皇权,与实实在在的法权合二为一,从而彻底凌驾于宗族之上的千古良机!”
“从今往后,天下人敬畏的,不应仅仅是嬴氏的血脉,更应是陛下您亲手订立的律法!法在,则君威在,则大秦江山永固!”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象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嬴政的心坎上。
凌驾于宗族之上!
这六个字,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历代君王,都在与强大而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进行着或明或暗的斗争。
他嬴政虽一统六合,称始皇帝,但宗族依然是那头卧榻之侧酣睡的猛虎。
嬴政的目光,从那些写满弹劾之语的奏章上移开,落在那几片记录着粗鄙民言的木牍上。
一边,是锦衣玉食的宗室公卿,他们哭喊着祖宗规矩,血脉亲情。
另一边,是面朝黄土的黔首百姓,他们只认最朴素的道理——杀人偿命。
帝王的天平,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摆起来。
许久,许久。
嬴政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丝冰冷而诡异的笑容。
他对着身旁的内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传朕旨意!”
“三日后,公审如期举行。”
最后,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让整座甘泉宫都为之一颤。
“朕,将亲临广场,观刑!”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惊雷在大殿炸响!
跪伏在地的李斯猛然抬头,脸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与骇然。
陛下……要亲临观刑?!
这……
这哪里是审案?
这分明是要将他李斯,连同刚刚挂牌的大理寺,一起架在天下人的目光下,用最猛烈的烈火,进行一场生死难料的炙烤!
审好了,是陛下圣明,法度昭彰。
审不好,哪怕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他李斯,就是那个欺君罔上、死无葬身之地的罪人!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
楚中天则在听到这句话后,缓缓地,深深地一拜。
在他的眼底深处,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闪而过。
这位千古一帝,在亲情与权力之间,毫不尤豫地选择了后者。
而这场由一个纨绔宗室引发的血案,也终于在他的推动下,演变成了一场决定大秦未来走向的,最华丽、也最血腥的政治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