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句“让他们一起去给爱卿陪葬”,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柄淬了寒冰的铁锤,狠狠砸在李斯的心口上。
陪葬?
他听懂了。
陛下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今天他李斯不能给出一个让陛下满意的“病愈”理由,那么整个太医院,连同他这个大秦丞相,恐怕都要成为这场政治风暴中,第一批真正的陪葬品!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斯的内衫。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完了!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隔岸观火,坐等渔利。
却没想到,从他决定“装病”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棋手,而是被嬴政和楚中天联手逼入死角的棋子!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楚中天在殿外对他说的那番话。”,什么“程序正义”,那都是虚的!
这才是楚中天真正的手段!
借帝王之手,行雷霆之威!
不与你辩经,不与你论法,直接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权力,将你的一切算计、一切退路,碾得粉碎!
卧房内的空气,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嬴政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仿佛在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而他身后的楚中天,依旧是那副双手拢在袖中的姿态,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容在李斯看来,比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还要可怕。
他在嘲笑自己。
嘲笑自己的自作聪明,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臣……”李斯喉咙干涩,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该怎么选?
继续装病?
那就是当着陛下的面,上演一出活生生的“欺君之罪”!
以始皇帝的性情,他绝对会让自己“病”得更重,直到真的躺进棺材里。
立刻“病愈”?
那同样是欺君!是向陛下,向满朝文武,向那个他最看不起的竖子楚中天,承认自己心怀鬼胎,玩弄权术!
他李斯一生汲汲营营,才爬到百官之首的位置,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死路!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就在李斯心神俱裂,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时候,那个一直沉默的楚中天,终于悠悠然地开口了。
“陛下,臣观丞相大人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虽卧于病榻,却隐有龙虎之气。”
他的声音不大,却象一道惊雷。
李斯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楚中天。
他……他这是在为自己解围?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楚中天接下来的话,彻底击碎。
“依臣之见,丞相大人此病,非药石可医。”楚中天顿了顿,迎着李斯惊骇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乃心病也。”
心病!
轰!
李斯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他明白了!楚中天不是在救他,他是在诛他的心!
他要把自己“装病”这件事,从一个简单的“欺君”,上升到“心怀叵测,对陛下、对大秦有二心”的政治高度!
狠!
太狠了!
“哦?心病?”嬴政眉头一挑,饶有兴致地顺着楚中天的话问了下去,“楚卿说说看,李相得的是什么心病啊?”
“臣斗胆猜测,”楚中天微微躬身,声音却清淅地传遍每个角落,“丞相大人忧心国事,见儒生以死相逼,见朝局动荡,心忧如焚。然,丞相大人又素来以法家自持,不屑与腐儒为伍。两相为难之下,肝火郁结,故而一病不起。”
“此病,病在‘忠’,也病在‘怯’。”
“忠于陛下,故不愿见朝纲混乱。”
“怯于风波,故不敢立于人前,为陛下分忧!”
楚中天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李斯内心最深处的算计与懦弱,并将之血淋淋地暴露在始皇帝的面前。
他甚至还贴心地为李斯的行为,安上了一个“忠”的名头。
可这“忠”,却比最恶毒的“奸”字,还要伤人!
因为紧随其后的那个“怯”字,才是真正的杀招!
对于一个立志于“致君尧舜上”的法家大臣而言,说他“怯”,比直接杀了他还要难受!
“噗通!”
李斯再也撑不住了,双腿一软,直挺挺地从床榻边滑落,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他甚至顾不上去穿鞋袜,就这么光着脚,以头抢地,声音嘶哑而绝望地哭喊道:“陛下!臣……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馀地了。
楚中天给他铺好了唯一的台阶,一个用他的尊严和脸面铸成的台阶。
他只能顺着这个台阶爬下来,哪怕下面是万丈深渊。
“哦?爱卿何罪之有啊?”嬴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
“臣……臣不该心生退意,不该在陛下最需要臣的时候,称病避事!臣……臣姑负了陛下的信任,臣……妄为大秦丞相!”李斯老泪纵横,涕泗横流,将一个“悔不当初”的臣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不敢辩解,不敢说自己是想坐山观虎斗。
因为楚中天已经替他“解释”过了,他只能顺着这个“解释”去认罪。
承认自己是“怯”,总比被定性为“奸”要好。
卧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李斯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嬴政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久到李斯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终于,这位帝王缓缓开口了。
“起来吧。”
李斯身子一颤,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朕,恕你无罪。”
这四个字,如同天籁之音,让李斯瞬间有了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错觉。
他连忙叩首:“谢陛下!谢陛下天恩!”
“但是,”嬴政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朕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朕的大秦,朕的朝堂,需要的,是能为朕披荆斩棘的猛士,而不是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
“忠诚,不是写在嘴上,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是当风暴来临时,第一个站出来,替朕挡在身前!”
“你,明白吗?”
“臣……臣明白!臣明白了!”李斯磕头如捣蒜,额头在坚硬的石板上撞得砰砰作响,渗出了血丝。
“既然明白了,病,也该好了吧?”嬴政冷冷地问道。
“好了!好了!臣……臣已经痊愈了!蒙陛下天威,臣现在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恨不得立刻就为陛下分忧!”李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站得笔直,试图证明自己真的“好了”。
那滑稽的模样,让嬴政身后的甲士都忍不住别过头去,强忍着笑意。
“很好。”嬴政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冰冷终于消融了一丝。
他转身,作势要走。
李斯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他以为,这场劫难,总算是过去了。
然而,就在嬴政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既然爱卿病好了,精神头也足,那就随朕一同去一趟渭水河畔吧。”
李斯的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去渭水河畔?
去那个儒生哭丧闹事的是非之地?
“朕要你,”嬴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冷酷,“亲手去处置了那些哭丧的儒生。”
“朕要让满朝文武,让咸阳城所有的百姓都看看,你李斯,究竟是站在朕这边,还是站在那些死人的那边!”
“朕,更要看看你这个大秦丞相,病好之后,这把刀,还利不利!”
轰!
李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浑身冰凉。
他明白了。
陛下根本没有真正饶过他!
这道命令,就是对他的终极考验,也是对他的惩罚!
嬴政要他亲手,当着天下人的面,去屠戮那些儒生!
他要用儒生的血,来洗刷李斯“称病避事”的污点,来染红他这个丞相的官袍,让他彻底和儒家划清界限,死死地绑在皇帝的战车上!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不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逼着你,用最极端的方式,纳上投名状!
李斯惨白着脸,看向门口那个负手而立的青年。
楚中天正回头看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
仿佛在说:丞相大人,好戏,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