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的风暴,扶苏一无所知。
辩论会散去,厅堂内只剩下狼借的席位和一片死寂。
那些方才还义愤填膺、引经据典的儒生们,走的时候,一个个都象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的丧家之犬,连多馀的场面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赢了。
扶苏看着楚中天那副事不关己、重新瘫回竹榻上的懒散模样,心中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被一股更深沉的忧虑所笼罩。
他赢了辩论,可也彻底站到了整个大秦儒生集团的对立面。
淳于越是博士,是儒家在朝堂上的领袖人物,今日之辱,他岂会善罢甘休?
他背后,是成百上千以圣贤门徒自居的读书人,是一股足以搅动朝野的庞大势力。
楚中天今日的言论,无异于向这股势力投下了一封不死不休的战书。
“先生……”
扶苏踱步到楚中天身边,欲言又止,满脸的愁云惨雾。
“今日之事,会不会……太过了?”
楚中天正闭着眼睛,嘴里挑剔地咀嚼着侍女刚换上的蜜饯,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恩?怎么,心疼你的老师们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蜜饯太甜,齁得慌。换一批,要南郡那边新贡的,用梅子汁浸过的那种。”
扶苏一阵气结,都什么时候了,先生还在关心蜜饯的口味!
他加重了语气:“先生!我不是在说笑!淳于越他们在朝中门生故吏遍布,今日你让他们颜面扫地,他们明日就能在朝堂之上,用唾沫星子把你淹死!父皇他……父皇他也未必能顶住这股压力!”
楚中天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斜睨着扶苏,那副样子,活象是看着一个为明天会不会下雨而愁得吃不下饭的傻小子。
“哦,然后呢?”
“然后?”扶苏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搞懵了,“然后你就会被安上‘妖言惑众,蛊惑皇子’的罪名,轻则驱逐,重则……重则性命难保啊!”
“那不正好,”楚中天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到时候你把我交出去,平息了你老师们的怒火,你还是那个尊师重道的好公子,皆大欢喜。”
“先生!”扶苏急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我怎会是那种人!”
看着扶苏那张涨红了的、写满真挚的脸,楚中天这才懒洋洋地坐起身来。
“行了行了,天塌不下来。”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扶苏的焦虑,“你现在要操心的,不是那帮老头会不会告状,而是晚饭吃什么。”
“我……”扶苏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他实在无法理解,先生的这份镇定,究竟是从何而来。
就在扶苏急得团团转,而楚中天又准备躺下继续他的“午睡”大业时,府邸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甲叶摩擦声。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肃杀的宫禁气息,让整个长公子府的空气都瞬间凝滞了。
扶苏脸色一变。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宫中的禁卫!
他心中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名内侍领着一队身披黑甲、手持长戟的禁卫,面无表情地踏入了厅堂。
为首的内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手中捧着一卷用黑丝绳系着的竹简诏书。
厅堂内所有的侍女、门客,全都吓得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扶苏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父皇的雷霆之怒,终究是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将身后竹榻上的楚中天挡住,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名内侍的目光在堂内扫过,最后落在了扶苏身后的楚中天身上。
“陛下诏曰!”
尖细而洪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回荡,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扶苏浑身一僵,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能想象到诏书的内容了。
无非是将楚中天斥为妖人,然后下令收押,甚至……就地格杀!
那些原本就对楚中天心怀不满的门客,此刻虽然也跪在地上,但眼角眉梢,已经隐隐透出几分幸灾乐祸。
让你狂!让你顶撞淳于博士!报应来了吧!
然而,内侍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脑子都“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
“流民楚中天,才思敏捷,见识卓绝。于长公子府舌战群儒,扬我大秦国威,振聋发聩,朕心甚慰!”
扶苏猛地睁开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朕……心甚慰?
他是不是听错了?
内侍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用他那独特的声调念着:
“特赐!”
“黄金百两!”
“锦衣十匹!”
“珍馐百担!”
随着内侍的唱喏,两名禁卫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黑漆木箱走了进来,砰的一声放在地上,打开箱盖,霎时间,满室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扶苏傻了。
满府的门客、下人,全都傻了。
赏……赏赐?
而且是如此厚重的赏赐!
黄金百两,这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功名在身的“流民”而言,简直是泼天之富!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然而,真正的惊雷,还在后面。
只听那内侍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念出了诏书的最后一句。
“……另,破格擢封楚中天为——”
“公!子!侍!讲!”
“即日起,入主长公子府,专司教导、陪读之责!钦此!”
轰!!!
“公子侍讲”四个字,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扶苏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象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完全无法思考。
公……公子侍讲?
这个官职,品秩并不高,甚至可以说,连九卿的边都摸不着。
但它的意义,却非同凡响!
“侍讲”,顾名思义,伺奉于侧,讲经论道。
这是专门为皇子讲学、陪读的官职!
是真正的,一步登天的“太子之师”的雏形!
这道诏书,已经不是简单的赏赐了。
这是表态!
是始皇帝在用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告——
楚中天的那些“歪理邪说”,朕,认可了!
他教导扶苏,朕,准了!
谁敢反对,就是反对朕!
这一刻,扶苏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狂喜,混杂着无尽的震撼,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依旧懒洋洋靠在竹榻上的身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斗。
父皇……
父皇他,终于……终于理解我了!
他没有因为我亲近楚先生而愤怒,反而降下如此恩宠!
他认可了我选择的道路,他认可了先生的才华!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那个高高在上、威严冷酷的父亲之间,有了一丝真正的共鸣。
那是一种被理解、被认可的巨大幸福感,让他眼框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而那些之前还在等着看好戏的儒生门客,此刻一个个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他们的脸,火辣辣地疼。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这是皇帝亲自抡起巴掌,左右开弓,把他们的脸都给抽肿了!
他们联名弹劾,以势相逼,结果呢?
结果人家不仅屁事没有,反而一步登天,成了公子的老师!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更让人绝望的事情吗?
角落的阴影里,身形窈窕的影密卫【月】,握着刻刀的手,微微一顿。
竹简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的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困惑。
她完全无法理解。
明明陛下前几日还对此人极为不屑,甚至动了杀心,为何一场辩论之后,态度会发生如此天翻地复的转变?
公子侍讲……
这个楚中天,到底对陛下,对公子,做了什么?
而那些府里的下人,此刻再看向楚中天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好奇,是觉得这位楚先生特立独行。
那么现在,就是源于骨子里的敬畏。
他们亲眼见证了一个衣不蔽体的流民,在短短十数日之内,舌战群儒,名动咸阳,最终获得陛下亲封,成为皇长子的老师。
这是何等的神话!何等的传奇!
这位爷,不是要起飞。
是已经一飞冲天了!
在一片呆滞的目光中,楚中天终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仿佛刚才宣读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诏书,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邸报。
他走到那个金光闪闪的箱子前,随意地伸出手指,在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饼上敲了敲,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然后,他才在众人摒息的注视下,对着那名内侍懒洋洋地拱了拱手。
“臣,楚中天,领旨谢恩。”
那份从容,那份淡定,仿佛这黄金百两、公子侍讲的无上荣宠,在他眼中,不过尔尔。
内侍深深地看了楚中天一眼,脸上挤出一个躬敬的笑容,躬身行了一礼,便带着禁卫退了出去。
直到禁卫的身影彻底消失,扶苏才从巨大的震惊与狂喜中回过神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楚中天面前,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先生!先生!你看到了吗!父皇他……他这是……”
楚中天正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块金饼,放在嘴边,用牙咬了咬,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恩,足金,没掺铜。”
他拍了拍那满箱的黄金,对着一脸懵圈的扶苏,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激动,公子。”
“这,只不过是‘课时费’而已。”
扶苏懵了:“课时费?”
楚中天把那块带着牙印的金饼丢回箱子里,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他凑到扶苏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道:
“看来,你爹那位‘旁听生’,对我这堂公开课的教程质量,还挺满意。”
“旁旁听生?”扶苏更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