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白大褂的狱医走过来,面无表情地示意陈卫国坐下,挽起袖子。
冰凉的酒精棉擦过骼膊,陈卫国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可目光依旧黏在虎子身上,眨都不眨。
抽完血,医生拿着血样进了里屋化验。
看守见状,手上的力道稍松了松,允许陈卫国在两步开外够不着孩子的距离,看着虎子。
陈卫国立刻蹲下身,隔着那段短短的距离,贪婪地看着儿子昏睡的小脸。
他声音沙哑:“虎子…乖,不怕…爸在这儿呢…爸的血给你,用了就好了…好了爸带你买糖,带你放炮…”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淌下两道明显的痕迹。
这几个月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早把他里外都磨得变了样。
陈卫国小时候,家境极好。父亲是高官,家里总是门庭若市,礼品源源不断。
他童年的生活优渥得几乎不知疾苦。
可惜后来天翻地复,父亲因贪污被枪决,家产抄没充公,只剩下母亲东藏西掖的一点小玩意。
他的生活从云端直坠泥潭,连学都没上完。
他不甘心。
看着年少时的玩伴,有的考上大学,有的进了好单位,只有他,一无所有,成了旁人嘴里的“落难公子”,受尽白眼。
正是这份不甘,把他推上了偏门。
苏小曼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一个对他死心塌地、愿意为他挺而走险的女人,岂不是最好的枪?
所以他联合苏小曼,算计林风。
只要夺了林风的工作,占了他的房子,就算回不到过去的辉煌,至少也能活得体面,不必再看人脸色,不必为一份正经工作求爷爷告奶奶。
谁知,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早知今日……他望着眼前奄奄一息的虎子,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悔恨不已。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从来不是钱,也不是工作,而是这份血脉相连的亲情啊。
短短几个月,虎子病重,母亲瘦弱不堪,好象老了十几岁,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不过……一切还来得及。
只要他安心在林场改造几年,好好表现,说不定还能争取提前释放。到时候,总能和虎子团聚。
他要亲眼看着儿子长大,好好教他,带他走正道,绝不能再走自己的老路。
陈婶在旁边捂着嘴哭,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医务室里安静的只剩下他们娘俩压抑的哭泣声。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张单子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在陈卫国和陈婶之间扫了个来回。
最后,他把视线定在陈婶身上,开口问道:“同志,你确定这孩子的母亲是o型血吗?”
陈婶用力点头:“那女人当年生虎子的时候,我让她在家里生,她非不干!非要去医院!结果……说是啥‘大出血’,还输了两包血,我记得清清楚楚,单子上写得就是o型!”
“怎么了大夫?有啥问题吗?”
医生的目光转向仍蹲在地上的陈卫国,开口道:“陈卫国,你的血型是a型。孩子,是ab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补充道,“孩子的母亲,按你们之前说的,是o型。从医学上讲,a型和o型的父母,生不出ab型血的孩子。”
陈卫国还维持着蹲姿,仰着脸,好象没听懂,呆呆地看着医生。
医生移开了视线,补上了一句:“意思就是,你和这个孩子,没有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
“你放屁——!!!”
陈卫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你胡扯!这他娘是我儿子!亲生的!你们验错了!肯定是验错了——!!”
他吼叫着,猛地朝医生扑了过去。
旁边的两个看守早有防备,立刻将他死死制住,按倒在水泥地上。
陈卫国像条被扔上岸的鱼,拼命扭动身体,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嘴里仍在嘶吼:“是我的种!是我的!你们害我……你们合起伙来害我——!!”
这突如其来的嚎叫,把昏睡中的虎子惊醒了。
孩子睁开眼,朦胧中看见父亲被人死死按在地上、面孔扭曲狰狞的模样,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随即小脸惨白,眼睛往上一翻,又晕厥过去。
陈婶在医生说出那句话时,就已象被雷直劈天灵盖,彻底僵在原地。
她看着儿子发疯,看着孙子晕倒,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张着嘴,喉咙却象被堵死,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后,她干瘦的身子晃了晃,眼白一翻,直挺挺地朝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医务室里彻底乱了套,虎子又醒了过来。孩子的哭声,陈卫国被压制的咒骂和嚎哭,看守的呵斥,医生护士匆匆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陈婶才被人掐着人中缓了过来,她躺在地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天花板,老泪纵横。
“那个……贱人……”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她竟然……竟然能做出这种事!算她死得早……不然……不然我非把她千刀万剐!”
她骂了一阵,最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到被护士抱着的虎子身上,心里五味杂陈。
自从虎子落地,她几乎把半条老命和全部心思都扑在了这独苗身上。
此刻要她立刻斩断对这孩子的所有感情,她感到一阵不舍。
可只要一转念,想到这孩子的血管里流的根本不是陈家的血,那点不舍瞬间又变成了怨恨,恨得她牙根发痒。
陈卫国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没再挣扎,只是佝偻着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咽声。
陈婶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跟跄着走到儿子身边,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颤斗着缩了回来。
她哑着嗓子:“卫国……没事儿啊,没事儿……你还年轻,等出来了,咱再娶,还能生……”
陈卫国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和灰尘,眼睛里只剩下绝望。
他死死盯着母亲,嘴唇哆嗦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娘……我硬不起来了……我早就……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