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这个时候,咱们在干啥?”周大山的声音扬了起来,“咱们在算!算咱们欠了国家多少债!算那点可怜的救济粮,够不够撑到开春!”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抬起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发出“啪啪”的清脆响声:
“我这张老脸……都没处搁!没处搁啊!”
“可今年——”他的声音猛地拔高:“今年,咱们站起来了!”
“咱们靠着大兴安岭的恩赐,靠着咱们自己这双手,更靠着咱村里这位从京城来的好后生——林风!”
“是他,把山外头的见识带了进来,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票子!”
所有人的目光,感激的、敬佩的、热烈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林风身上。
那炽热的眼神几乎要把他点燃,看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过去,咱们靠山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日子过得憋屈!”周大山的声音沉下去,又立刻扬起来,“过去的,就让它烂在旧黄历里!咱们,得往前看!”
“今年,咱们大队的林班,不但圆圆满满地完成了上头交代的任务,咱们还……还开创了副业!”
他用力一挥手,“今天,咱们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分钱!老会计,念!”
老会计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眼镜,深吸一口气。
他用那特有的带着烟嗓的沙哑声音,念道:
“赵永田家!人口粮,六十八块三;工分钱,一百二十五块六;合计……一百九十三块九毛!”
“嚯——!”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
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汉,颤巍巍地走上前,那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在印泥盒里使劲按了按,然后在分配表上按下了一个通红的手印。
周大山从赵会计那个鼓囊囊的挎包里,取出厚厚一沓钞票,手指沾着唾沫,极其熟练地“唰唰”数了一遍,然后递到老汉手里。
老汉双手捧着那摞钱,象是捧着珍宝,一步步挪到旁边,蹲下身,和自己的老伴头碰着头,用颤斗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仔细书着。
浑浊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滴落在地上。
周雪梅似乎也被这场景深深触动,她悄悄往林风身边靠了靠,小声说道:“这是老赵叔家,人口多,劳力少。往年指着工分,连饱饭都难吃上几顿,年年超支欠款……没想到今年,他家倒成了头一份儿……”
林风点点头,他还记得,从这一家收上来的山货是最多的。
“王老五家,合计二百八十四块五!”
王老五一个箭步就从人群里蹿了出来,咧着大嘴,两只手激动地搓着,几乎是半抢着从周大山手里接过那厚厚一沓钱。
他捏着钱,当场就扭头朝着自家婆娘的方向吼了一嗓子:“婆娘!看见没?二百八!老子挣回来的!”
当最后一户也领完了钱,周大山看着院子里每一张面孔,猛地一挥手,如同战场上将军下达最终冲锋号令,喊道:
“老少爷们儿!还愣着干啥?回家!剁馅儿!包饺子!放炮!咱们——过年啦!”
“哦——!”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人们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喜悦,说笑着,朝着各自升起炊烟的家门走去。
这一天,没有人再提起周志勇欠下的那笔货款。
这事儿仿佛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淡,被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暂时搁置了。
并非他们真的忘了,而是在这实实在在分到手的红利用前,在眼看着周家领着全村闯出这条新路的情分面前,淳朴的乡邻们选择了用沉默来表达最大的宽容与感激。
傍晚,林风提上自己小屋试验田里产出的青菜和一篮子鸡蛋,又拿上一大块猪肉,来到了周家。
小年最内核的习俗便是祭灶,也就是祭祀一家之主——灶王爷。
尽管在这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公开的大规模祭祀活动受到严格限制,被归为需要破除的“封建迷信”,但这项延续了千百年的传统早已融入血脉,并未立刻消失。
而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简化的形式,在千家万户的灶台前悄然延续。
“二十三,糖瓜粘”。
将买来或自家熬制的糖瓜摆在干净的灶台前,一场简化的祭灶仪式便算完成了。
周铁柱眼巴巴地盯着那几块黄澄澄的糖瓜,馋得直咽口水,扯着周卫东的衣角问:“爸,这糖为啥放这儿不让我吃啊?”
周卫东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是给灶王爷的。”
“用这糖的甜味,让灶王爷嘴里甜,上天去只能跟玉皇大帝说咱家的好话;再用它的黏性粘住他的牙,就算他想说坏话也张不开嘴。”
周铁柱一听,小脸皱成一团,撇嘴道:“爸,这灶王爷也太傻了吧?”
“要是我,嘴里就算塞十块糖,我也照样能张嘴说话!”
周卫东被他这亵读神明的童言稚语气得抬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下,低声斥道:“混小子!当着灶王爷的面胡咧咧啥?嘴上没个把门的!”
周铁柱平素就怕他爸,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就从厨房蹿了出去。
刚跑到门口,正好撞见站在那儿的林风,显然刚才那番高论全被听了去。
林风忍着笑,招手柄他叫到身边,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递过去:“灶王爷的糖动不得,小姑父这儿的糖你随便吃。”
周铁柱眼睛一亮,用袖子胡乱抹了把鼻涕,瞬间就把刚才的“棒喝”抛到了九霄云外,接过糖果笑得见牙不见眼:“谢谢小姑父!还是小姑父最好!”
“就你惯着他们”,周雪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却满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