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让蒋鸿达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拖拉机这事儿是前任书记搞的鬼,他不想背锅。
他本人并不想针对靠山大队,可他毕竟刚刚上任,这拖拉机也不是他想要就能要来的。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拖拉机的问题,涉及全县的分配,暂时确实还解决不了。”
“至于救济粮,不是我不批,而是今年全省粮食普遍减产,公社的额度也非常紧张,实在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林风顿了顿,再次开口道:
“蒋书记,您的难处我们理解。”
“既然暂时没有救济粮,外部条件也一时难以改善,我们靠山村的人,总不能干等着挨饿,更不能一直躺在‘贫困’两个字上等靠要!”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我们大队的社员也不想一直靠着公社救济过日子。我们更想思考的是,如何能靠我们自己的双手闯出一条活路来!”
“这既是为了改善我们自己的生活,也是为了给国家、给公社减轻一点负担!”
他看向周大山,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周大山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郑重:
“是啊,书记!所以我们……我们私下里琢磨了个办法,今天壮着胆子来跟您汇报一下,恳请您给把把关,看看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行?”
他说着,将手里那个用旧报纸包得方正正的小包轻轻放在办公桌上,小心地打开。
里面赫然是分门别类放好的山货,黑木耳、榛蘑、松子,品相极佳。
“蒋书记,您看,这些就是我们村后山上产的东西。”
“我们想着,这些东西烂在山里也是浪费,如果能把它变成有用的物资,一方面能给社员们换点油盐酱醋,贴补家用。”
“另一方面,也算是给城里的工人同志和兄弟单位丰富一下餐桌。”
蒋鸿达见他们不再扯着拖拉机和救济粮的事情不放,心里松了一口气,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他用手指捻起一朵黑木耳,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微微颔首:“品相确实不错,乌黑油亮,肉头也厚实。”
他放下木耳,“不过,这东西在咱们这不算稀罕。而且,这个事情……很敏感啊。”
“上面的政策你们是知道的,对投机倒把抓得正紧。你们这打算,本质上还是商业行为,容易踩线。”
周大山心头一紧,连忙按照事先和林风商量好的思路,语气诚恳地表态:“蒋书记,我们绝不敢搞资本主义那一套!”
“我们是这么想的:由大队成立一个‘农副业生产服务组’,利用冬闲时间,统一组织社员上山集体采集。”
“这既解决了大伙儿猫冬没事干的问题,也是响应‘靠山吃山’的号召,发扬自力更生的革命精神,绝不是为了个人牟利!”
林风立刻接过话头,他这些日子撰写通信稿积累的功底此刻展现了出来,切中要害:“书记,周支书说得对。”
“我们向您保证,坚决不占用正常的农业、林业生产时间,不破坏国家森林资源,不动摇生产资料集体所有制这个根基。”
“整个过程,由大队统一组织采集,按统一标准验收品质,最后再由集体统一联系销售渠道。这完全是在集体框架内进行的生产自救活动。”
蒋书记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显然在权衡利弊。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指出了最关键的环节:“你们的想法是好的,动机也纯正。但你们准备销给谁?怎么确保在这个过程中不出现纰漏?”
林风胸有成竹,立刻回答道:“书记,这一点请您放心。”
“我们我们计划通过县火车站的关系,直接与南方一些城市的国营饭店、高级招待所和供销社对接,全部走公对公的物资调拨手续。”
“如果公社能够支持我们,帮我们开具一张劳动协作介绍信,那我们的行为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他加重了语气,“而且,所有的款项往来,我们要求直接通过公社信用社走帐,每一笔都有据可查,随时接受公社和上级部门的检查监督!”
眼看着事情有了转机,周大山趁热打铁,言辞恳切地说道:“书记,这事儿要是真能办成,社员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收益,那干革命的劲儿头肯定更足!”
“我们靠山村愿意当这个试点!成了,是您领导有方,政策英明。”
“万一出了任何问题,我周大山第一个站出来承担责任,绝不给领导添麻烦!”
蒋书记的目光在林风和周大山的脸上来回移动,指间的香烟缓缓燃烧,沉默了近一支烟的功夫。
他刚坐上公社书记这个位置,正是需要拿出成绩、站稳脚跟的时候。
如果靠山村这个利用山货的副业试点能够成功,无疑会成为他新官上任后一笔亮眼的政绩,充分证明他的能力。
而且靠山村大队以往年年都朝上头要救济粮,他这个领导脸上也不好看。要是靠山村大队能解决吃饭问题,至少能给公社减轻不少负担。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缓缓点了点头,用指关节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一锤定音:
“恩。立足本地资源,利用农闲、林闲时间,壮大集体经济,改善社员生活……这方向,确实是符合精神的。”
他拿起钢笔,一边铺开信纸一边说:“好吧,我原则上同意你们先搞个试点,介绍信我可以开。”
他笔尖一顿,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周大山,语气严肃:“但是,你们给我牢牢记住三条:第一,所有帐目必须清清楚楚,经得起任何检查;第二,绝不允许眈误正常的林班生产任务;第三,一旦在政治上出了任何纰漏,我唯你是问!”
周大山激动得站了起来,连声道:“谢谢书记!太感谢您了!我们一定严格按照您的指示办,绝对不给您和公社脸上抹黑!”
两人拿着介绍信,推着自行车走出公社大院。
午后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周大山回头望了望那排青砖瓦房,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位蒋书记,可比他前任强多了!”他语气里满是感慨,“肯听咱们说话,也能体谅咱们的难处,是个办实事的好官!”
林风正弯腰检查自行车链条,闻言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沫,摇了摇头。
“周叔,”他语气平静,“他是不是好官,现在下定论还早。但他今天愿意点头,绝不是单纯因为体恤咱们。”
“您想,咱们这副业要是真搞成了,把靠山村这个年年吃救济的包袱变成了先进典型,这功劳簿上,头一个该写谁的名字?”
“自然是他蒋书记领导有方,锐意革新。”
他顿了顿,“可万一这事儿搞砸了,出了纰漏,承担损失的是谁?”
“是咱们靠山村全体社员。而他,最多落个‘改革尝试,经验不足’的评价,于他仕途,无损分毫。”
周大山推着车愣在原地,咂摸了几下嘴。
他喃喃道:“是这么个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啊……”
林风没再说下去的是,蒋鸿达之所以这么痛快地同意他们搞这个试点,还在于他巧妙地玩了一手心理战术。
鲁迅曾经说过,如果你觉得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
但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这就是“拆屋效应”。
他先是狮子大开口,要救济粮,要拖拉机,把最难的题抛出去。
等对方明确表示此路不通,再退一步,拿出那个看似退而求其次的副业方案。
这一退一进之间,才终于达成了他们想要的结果。
事情终于办成,周大山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飞回村里向社员们报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林风却一把拉住了他:
“周叔,别急。好不容易来一趟公社,我去供销社买点东西,咱们再回。”
“买啥?”周大山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