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轻咳一声,稳住车把:“周叔,您先说。”
周大山魁悟的身躯压在自行车后座上,声音低沉浑厚:“小林啊,你跟叔掏句实在话,你真打算一直留在咱这村子里,不回城里了?那城里的工作……真就不可惜?”
在人前,周大山叫他“林知青”,林风称他“周支书”。
私下里,便是这更显亲近的“小林”和“周叔”。
林风没想到周大山问得是这个问题。
他迎着风,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坚定:
“周叔,我对雪梅是真心实意的。既然选了她,我就没想过返城那条路。”
“退一万步讲,就算将来真有机会回城里发展,”他顿了顿,“我也一定会把雪梅,把您和婶子,咱们一家人都接去。”
“我连入赘到周家的准备都做好了,您还没做好多我这个儿子的准备吗?”
周大山听得心头一震,随即从鼻子里哼出两股粗气,笑骂着:“老子已经有三个讨债的儿子了,还缺你一个?再说了,谁稀罕跟你去城里住!”
话虽说得硬邦邦,可在林风身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向上弯起了一道弧度。
林风心想,周家人终究还是没完全对他放下心。
看来,得尽快把和小妮子的婚事定下来了。
周大山调整了下坐姿,又问:“对了,你刚才想跟我说啥来着?”
林风这才想起正事:“哦,我是想问问,新上任那位公社书记,您熟吗?人怎么样?”
周大山沉吟片刻,说道:“现在的书记是从原先副书记的位子提上来的,叫蒋鸿达。”
“说起来,你写的第一篇通信稿能被推荐到省报,还是他当初拍的板。”
说着,二人就到了公社书记办公室。
周大山一进门便介绍道:“蒋书记,这是林风,我们大队的知青。”
蒋鸿达约莫四十多岁,面容严肃,一双眼睛看人时带着审视的锐利。
他的目光落在林风身上,严肃的表情略微缓和:
“原来是你。林风同志,你的名字和事迹,我可是听过不少,今天总算见到本人了,确实是个精神的好后生。”他话锋一转,“你们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周大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林风,林风朝他微微眨了眨眼,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
周大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缓缓开口:
“蒋书记,我们这次来,头一件要汇报的事,是关系到咱们村下一代娃娃们的前程,是教育问题。”
他语气沉重了些,“眼下村里十岁以下的孩子有七八个,十岁到十五岁的也有两三个。”
“这些娃娃,没到上工的年纪,整天在村里,除了给家里添把手干点零碎活,大部分时间就是疯跑瞎玩。”
“这么下去,眈误了认字学文化的黄金时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蒋鸿达的反应,见对方在认真听,便继续道:“另外,我们大队的于常林于知青,您可能也听说了,前阵子为集体出力,不幸摔断了腿,眼下没法参加重体力劳动。”
“他本人心急如焚,总想着不能白吃饭,要趁着养伤的机会,给大队再做点贡献。他本身就是高中毕业,文化水平够。”
周大山说出了内核请求:“所以,我们琢磨着,能不能向上级申请,在咱们靠山村办个小学校,哪怕先设个教程点也行?”
“让于知青当老师,既解决了娃娃们的教育问题,也给了于知青一个继续发光发热的岗位,更是体现了组织上对知识青年的关怀。”
“蒋书记,您看……这个想法,有没有可行性?”
蒋鸿达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沉吟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然后才抬眼问道:“想法是好的。但办学需要地方,你们村里,有合适的场所吗?”
周大山心里一紧,赶忙回答:“有,有!我们初步打算,就先借用大队部那间闲置的办公室。”
“眼下孩子不多,一间屋子足够当教室了,等以后规模大了再想办法。”
蒋鸿达听完,点了点头。
周大山把理由说得充分又实际,既考虑了孩子,也安置了伤员,还利用了现有资源,他确实找不到什么反对的理由。
“恩,教育是百年大计,是正事。培养下一代,关怀受伤的知青,这都是我们应该支持的。”他最终拍板,“行,这事儿,我原则上同意了。”
周大山和林风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蒋鸿达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带着点了然的笑意问道:“你说这是‘头一件’事,听起来,象是还有第二件、第三件?”
“别藏着掖着了,一并说出来听听。”
周大山被点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
“蒋书记,是这么个情况……”
“您也知道,我们靠山村地少山多,光指着完成上级的伐木任务,那点工分……社员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尤其是每年冬天,青黄不接,更是难熬。”
蒋鸿达一听这话头,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妙,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后靠。
他抬起手,提前打断了周大山可能的话:
“打住。周支书,如果你们是想多申请救济粮,这个口子今年实在开不了。”
他眉头微蹙,透着几分无奈,“不是我说你,你们大队林班的产出,在公社里年年垫底。”
“年年冬天都指望公社拨救济粮,公社的压力也非常大。咱们总不能年年都这么下去吧?”
周大山张了张嘴,正想辩解,却突然感觉桌子底下,自己的袖子被林风轻轻拉了一下。
他立刻会意,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林风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蒋书记,我们完不成林业任务,饿肚子,难道问题全在我们自己身上吗?”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蒋鸿达,“别的大队,年年有拖拉机分配,有化肥指标,生产效率自然高。”
“可我们靠山村呢?一次都没有分到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力终究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