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的寒意比林想象的更加刺骨。
凯伦将他放在那张黑岩床榻上后，便转身走向洞穴深处。林蜷缩在石床角落，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这不仅是因为温度——虽然高原夜晚确实寒冷——更多的是因为恐惧和茫然。
他抱紧裹在身上的兽皮毯，毯子带着陌生的气味，混合着某种野兽的皮毛味道和淡淡的、类似金属的冷香。毯子很厚实，但依然无法完全隔绝从脚下岩床传来的寒意。那种寒意不是普通的冷，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仿佛这座山峰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冰冷生命体。
林偷偷抬眼，观察这个陌生的居所。
洞穴比他预想的更加广阔。穹顶高悬，距离地面至少有十五米，上面垂落着无数幽蓝色的晶簇。那些晶体散发着柔和的光，像倒悬的星空，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蓝调中。光线在岩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随着晶簇能量的脉动而微微摇曳，如同活物在呼吸。
洞穴内部几乎没有任何人类概念中的“家具”。除了他身下这张巨大的黑岩床榻，就只有角落堆放的一些奇怪器具——看起来像是武器和训练用具，材质都是某种发光的金属或晶体。洞穴最深处有一道天然裂缝，透过它能看到外面漆黑的夜空和几颗稀疏的星。
最让林感到不安的，是这里的“空”。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旷，而是一种存在层面的空寂。这里没有生活的痕迹——没有锅碗瓢盆，没有衣物家具，甚至没有灰尘。一切都干净得近乎残酷，仿佛住在这里的不是活物，而是一尊会动的雕塑。
脚步声从洞穴深处传来。
林立刻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声都带着金属质感，那是凯伦覆盖银鳞的脚掌与岩石地面接触时发出的特殊声响。越来越近，停在他面前。
林能感觉到凯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没有温度，像手术刀一样冷静地剖开他的存在。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凯伦看了他几秒，然后转身走向洞穴另一侧。林听见金属与岩石摩擦的声音，偷偷抬眼看去——
凯伦正从岩壁上取下一块拳头大小的蓝色晶体。那晶体在脱离岩壁的瞬间，内部的光流骤然增强，发出低沉的嗡鸣。凯伦将晶体握在手中，银色的鳞片上泛起微光，似乎在引导晶体中的能量。
几秒后，晶体开始融化。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融化，更像是能量的具象化。蓝色的光从晶体中流淌出来，在凯伦手中汇聚、塑形，最后凝固成一团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能量块。那东西看起来有点像食物，但又明显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能吃的东西”。
凯伦拿着能量块走回来，递给林。
林盯着那团发光的东西，没有伸手。他的胃确实空得发疼——从昨天中午吃完那碗泡面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但这东西看起来……不像食物。
凯伦似乎误解了他的犹豫，将能量块往前递了递，重复道：“吃。”
声音依然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林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能量块表面。触感温热，像刚出炉的面包，但质地更加……奇特。有点像凝胶，又有点像柔软的晶体。他咬了一小口——
味道难以形容。
不是甜，不是咸，不是任何一种他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纯粹的、浓缩的“能量感”，在口腔中化开时，像喝下了一口带电的液体。林的本能告诉他这东西可以吃，但身体却产生强烈的排斥反应。
他咽下去一小口，胃里立刻翻涌起来。
“呕——”
林捂着嘴，将刚咽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能量块在接触地面后迅速分解，化作一缕蓝烟消散在空气中。他跪在地上，干呕不止，眼泪又涌了出来。
不是因为生理上的不适，而是因为这一切——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生物、连食物都完全无法适应——所有累积的恐惧和压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开始小声啜泣。
起初只是压抑的抽噎，很快就变成无法控制的哭泣。林抱着自己，肩膀剧烈抖动，眼泪滴落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他哭得毫无形象，像个迷路的孩子，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儿。
凯伦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哭泣的人类。
他见过很多情绪——愤怒、仇恨、战意、绝望——但如此纯粹的悲伤和恐惧，对他来说是一种陌生的体验。龙人族的幼崽也会哭，但那更多是生理反应，或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表演。真正的、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泪水，在龙脊高原是罕见的奢侈品。
凯伦犹豫了一下，抬起右手。
他想拍拍林的肩膀——这是他从人类相关的记载中看来的安抚动作。记载中说，人类在情绪激动时，肢体接触可以起到安抚作用。
但他的手掌还没碰到林的肩膀，林就猛地抬起头。
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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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看见凯伦抬起的手，看见那只覆盖银鳞、指尖锋利的手掌，本能地以为对方要打他。他立刻闭上眼睛，缩起脖子，整个人蜷缩得更紧，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凯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银色的鳞片在晶簇蓝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指尖的爪尖锋利得足以轻易刺穿钢铁。这只手确实不适合安抚，它更适合战斗、杀戮、毁灭。
凯伦慢慢收回手。
他转身走向洞穴入口，在那里站立片刻，然后展开双翼。黑色的翼膜完全张开，边缘的骨架在蓝光中投下锐利的阴影。他没有飞走，而是将双翼向内合拢，如同两扇巨大的门，将洞穴入口半封闭起来。
高原夜晚的寒风被阻挡在外，洞穴内的温度开始缓慢回升。
林还在啜泣，但声音渐渐小了。他偷偷睁开眼，从手臂的缝隙中看向凯伦的背影。
那个银鳞黑翼的存在背对着他，站在洞穴入口处，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像。巨大的龙翼半合拢着，将外界的一切——寒风、声响、可能的威胁——都隔绝在外。从这个角度，林能看见凯伦脊背上的鳞片纹路，看见龙翼根部强健的肌肉轮廓，看见那束银灰色长发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飘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个生物……在保护他？
林不确定。一切都太陌生，太超出理解。但他能感觉到，自从凯伦站在那个位置后，洞穴里那种令人不安的“空寂感”似乎减轻了一些。虽然依然陌生，依然可怕，但至少……不再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未知的危险中。
他慢慢停止哭泣，用袖子擦干眼泪，重新裹紧兽皮毯。毯子的温暖逐渐渗入身体，胃里的翻涌感也平息了一些。他依然感到极度不安，依然想要回家，依然害怕眼前的一切——但至少此刻，他是安全的。
安全。
这个认知让林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极度的疲惫随之涌来。连续加班、穿越的冲击、一整天的恐惧和紧张……所有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爆发。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
在彻底陷入沉睡之前，林的最后一点意识，停留在了洞穴入口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
深夜。
林是被一种声音惊醒的。
那不是普通的声音——而是一种低沉、悠长、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嘶吼。声音中蕴含着原始的力量，穿透岩壁，钻进洞穴，在空气中激起肉眼可见的波纹。
林猛地坐起，心脏狂跳。
嘶吼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了。伴随着的还有沉重的、如同巨锤敲击大地的脚步声。整座山峰都在微微震动，岩壁上细小的碎石簌簌落下。
什么？外面有什么？
林跳下石床，毯子滑落在地。他赤脚踩在冰冷的岩石上，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冲到洞穴入口处——凯伦依然站在那里，双翼合拢，纹丝不动。
“外面……外面有东西……”林的声音抖得厉害，尽管知道对方听不懂。
凯伦没有回头，但轻微地侧了侧脸，银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他似乎在倾听，在判断。
又是一声嘶吼。
这次林听清楚了——那不是单一的生物，而是多种声音混合在一起。有低沉的咆哮，有尖锐的嘶鸣，还有某种类似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声音从多个方向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包围这座山峰。
“它们……它们会进来吗？”林下意识后退，脊背撞上岩壁。
凯伦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身，巨大的龙翼随着动作展开。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林，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紧张，只有绝对的冷静。
“待着。”凯伦说了一个词，林虽然听不懂，但能明白意思。
然后凯伦走向洞穴深处，从武器堆中取出一柄银色的长枪。枪身由某种发光的金属制成，枪尖呈三棱锥形，边缘锋利得仿佛能切开空间。他握枪在手，转身走向洞穴入口。
“等等！”林脱口而出。
凯伦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你要出去？”林指着外面，又指指凯伦，做了个“出去战斗”的手势。
凯伦点头。
“可是外面……很多……”林张开双臂，做了个“包围”的手势，脸上写满担忧。
他自己都惊讶于这种担忧。这个银鳞生物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甚至是危险的。但此刻，当知道对方要独自面对外面那些未知的恐怖存在时，某种本能让他感到不安。
凯伦看了他几秒，然后做了个手势——手掌向下压，意思是“待在这里，别动”。
然后他走出洞穴，龙翼完全展开，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林冲到洞穴入口，但只看见一片黑暗和远处几点诡异的发光点。嘶吼声和打斗声立刻传来——金属碰撞的铿锵，能量爆发的轰鸣，还有野兽垂死的哀嚎。
战斗开始了。
林缩回洞穴，背靠岩壁滑坐到地上。他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试图屏蔽那些可怕的声音。但声音依然穿透岩壁，钻进他的耳朵。
一次特别巨大的爆炸声，整座山峰都剧烈震动了一下。岩顶的晶簇哗啦啦掉落好几块，在地面上摔得粉碎。蓝光闪烁，映照出林惨白的脸。
他再也受不了了。
林爬起来，冲向那张黑岩床榻。但他没有爬上床，而是钻到了床底下——那里空间狭小，三面被岩石包围，只有一面开口。他蜷缩在最深处，背靠冰冷的岩壁，双手抱头。
这样感觉安全一点。
至少，如果有什么东西闯进来，不会第一时间发现他。
打斗声持续了很久。
林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每一声爆炸都让他的心脏猛跳一下。他数着时间，但很快意识到这里没有钟表，没有手机，没有任何可以计时的工具。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秒都像一小时。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
最后一声野兽的哀嚎在夜风中消散，只剩下高原永恒的风声。林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脚步声。
沉稳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脚步声，从洞穴入口处传来。越来越近。
林紧张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凯伦回来了。
他走进洞穴，手中的长枪还在滴落某种暗蓝色的液体——那不是血，至少不是林认知中的血液。那些液体滴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腐蚀出细小的坑洞。
凯伦将长枪靠在墙边，转身看向石床。
床上空无一人。
凯伦的眉头微微皱起。银灰色的眼眸扫过洞穴每个角落，最后停留在石床下方。他能感觉到契约连接传来的情绪波动——恐惧，极度的恐惧，像被困在陷阱里的小动物。
他走到石床边，弯下腰。
林看见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出现在床底开口处，正静静地看着他。他吓得往后缩，但后面已经是岩壁，无处可退。
凯伦看了他几秒，然后直起身。
林以为对方会把他拉出来，或者命令他出来。但凯伦什么也没做，只是转身走向洞穴入口，重新站在那里，背对着洞穴内部。
然后他展开双翼。
巨大的黑色龙翼完全张开，翼展几乎触及洞穴两侧的岩壁。凯伦微微调整姿势，让双翼的角度更加倾斜，然后——
他将双翼向内合拢，如同两扇巨大的门，将石床所在的整个区域完全笼罩。
林愣住了。
从床底下看去，他能看见凯伦的背影，看见那双合拢的龙翼内侧面——不是坚硬的角质，而是相对柔软的黑色翼膜，上面有着精细的、类似血管的纹路。翼膜完全挡住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声音和寒风。
洞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外面高原的风声、远处可能还有的野兽嘶吼、甚至洞穴内能量晶簇的嗡鸣——所有声音都被那双龙翼隔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而规律的……脉动声。
那是凯伦心跳的声音。
通过翼膜，通过空气，通过某种林无法理解的方式传来。低沉、有力、缓慢而稳定，像远古的战鼓，像大地的脉搏。
林听着那个声音，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
一种奇怪的安心感涌上心头。虽然依然害怕，依然想要回家，依然对一切感到茫然无措——但此刻，在这个被龙翼笼罩的小小空间里，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他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坐在石床边缘。抬头看去，凯伦的背影依然挺直，龙翼合拢的姿态没有丝毫动摇。那个存在站在那里，就像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山峰。
林裹紧兽皮毯，重新躺下。
这一次，他没有蜷缩，而是平躺着，眼睛望着头顶那片黑色的翼膜。在那片黑暗中，他仿佛能看见微弱的能量流动，像夜空中最暗的星。
困意再次袭来。
在入睡前的最后一刻，林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银鳞黑翼的生物……也许，并不想伤害他。
也许。
带着这个不确定的“也许”，林沉入了深沉的睡眠。
洞穴外，高原的夜还很长。
凯伦站在入口处，龙翼保持着合拢的姿态。银灰色的眼眸望着外面的黑暗，耳朵捕捉着远处的每一点动静。
今夜来袭的是“晶噬兽”——一种以龙晶矿脉为食的异兽，通常生活在死寂沙海深处，很少会成群结队出现在龙脊高原。它们的出现很不寻常。
凯伦想起雷奥白天说的话。
“空契者会带来灾祸”。
巧合吗？还是……
他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无论是不是巧合，无论空契者是否真的会引来异象，契约已成，连接已立。他会履行自己的责任——庇护这个脆弱的人类，直到……
直到什么？
凯伦没有想那么远。
他只需要知道，此刻，这个人类在他的庇护下是安全的。这就够了。
夜风呼啸而过，带着远方沙海的气息。凯伦展开感知，覆盖整个孤峰区域。没有更多的异兽靠近，今夜应该安全了。
但他依然站在这里，龙翼合拢，守护着身后那个沉睡的人类。
就像守护龙脊高原的每一寸土地。
就像守护他认定的责任。
这是他的选择。
无人能更改。
夜深如墨。
洞穴内，能量晶簇的蓝光透过龙翼的缝隙，在岩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立一卧。
在这片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里，一段奇特的共生关系，就这样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