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当阳下起了连绵秋雨。市政府大院里那棵百年老槐树在雨中瑟瑟发抖，落叶铺满了湿漉漉的地面。
上午九点，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召开。椭圆形的会议桌旁，二十多名市领导正襟危坐，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
市委书记周明主持会议，脸色凝重：“今天会议只有一个议题——研究解决全市医保基金穿底问题。卫健委先汇报情况。”
卫健委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站起来时手都在抖：“各位领导，截至9月30日，全市医保基金累计缺口八点六亿。从上周开始，已有三家医院出现药械断供，五家医院限制非急诊手术。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最迟下个月，全市医疗系统可能……”
她说不下去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刘云浩坐在周明右手边，看着面前的材料，那些数字像针一样扎进眼睛。八点六亿，这是当阳医保基金的历史欠账，也是悬在128万市民头上的利剑。
“财政能解决多少？”周明问。
财政局长老马低着头：“周书记，刘市长，把所有能调动的资金都算上，最多能挤出一个亿。缺口还有七点六亿。”
“向上争取呢？”
张建华接话：“我和省医保局、财政厅都沟通过，省里能给两亿应急，但要求当阳自己解决剩下的。”
“自己解决？”一个副书记苦笑，“拿什么解决？”
刘云浩一直沉默着。他知道，这个问题躲不过去。作为市长，他必须拿出办法。
“我提个方案。”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分三步走：第一步，省里给的两亿马上到位，先解燃眉之急；第二步，财政挤出一亿，重点保障急危重症患者；第三步，剩下的五点六亿，我们分三年消化，每年解决一点八亿左右。”
“钱从哪来？”有人问。
“从三方面。”刘云浩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当阳市经济结构图前，“第一，加大医保基金征缴力度，特别是欠费企业，该追缴的追缴；第二，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挤掉药品和耗材的价格水分；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发展经济。只有经济发展了，医保基金才有源头活水。”
“说起来容易。”分管文教卫的副市长叹气，“追缴欠费会得罪企业，医改会触动利益，发展经济……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难，但必须做。”刘云浩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在座各位，谁家里没有老人？谁没有生过病？如果连看病都成问题，我们还谈什么民生？谈什么发展？”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我母亲上个月做心脏支架，因为医保欠费，有些药用不了。那一刻，我这个市长，觉得特别无能。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也遇到同样的问题。”
这话说到了每个人心里。会议室里，有人低头，有人叹气。
周明缓缓开口：“云浩说得对，再难也要解决。我同意这个方案。但现在，我们面临一个更急迫的问题——下个月工资怎么发？医保缺口怎么补？企业欠费怎么追？这些问题，都要有具体措施。”
会议开到中午一点。最终形成的决议是：成立医保基金清欠工作领导小组，刘云浩任组长；同时启动医药卫生体制改革试点，选择市一院、中医院先行；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培育新税源。
散会后，刘云浩没有去食堂，直接回了办公室。秘书小谭端着盒饭进来：“刘市长，您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放着吧。”刘云浩打开电脑，“通知卫健委、医保局、财政局，下午两点半开会。还有，让税务局也来。”
下午的会议更加务实。卫健委汇报了医院的具体困难：市一院拖欠药商货款三千多万，已经有三家药企停止供货；中医院的骨科耗材断供，手术只能延期；妇幼保健院的产科用药短缺……
医保局长说：“全市有四百多家企业欠缴医保费，累计两点三亿。最大的欠费户是当阳化工厂，欠了四千多万。”
“化工厂什么情况？”刘云浩问。
“半停产状态，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更别说医保了。”
刘云浩沉吟片刻：“这样，分几类处理：有能力缴但拖欠的，限时补缴，逾期加收滞纳金；确实困难的，可以分期，但必须有还款计划；已经倒闭的，按政策核销。”
“那医院断供的问题……”
“我先去趟医院。”刘云浩说。
傍晚六点，雨还在下。刘云浩来到市一院，没通知院领导，直接去了药房。
药剂科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和药商代表争吵：“王总，不是我们不给钱，是医保款没到位……”
“我们也有难处！”药商代表情绪激动，“你们欠了八个月，我们再供就要破产了！”
刘云浩走过去：“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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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转过头，看到刘云浩，都愣住了。
“刘市长，您怎么来了？”药剂科主任慌了。
“来看看。”刘云浩对药商代表说，“你是哪家公司的？”
“康弘药业。”代表认出刘云浩，语气缓和了些，“刘市长，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实在撑不住了。全市医院欠我们五千多万，我们也要给员工发工资啊。”
“欠款清单有吗？”
代表递过来一份文件。刘云浩翻看着，市一院欠八百六十万，中医院欠六百三十万，二院欠五百四十万……
“这样，”他对代表说，“你给我三天时间，我协调解决一部分。但你们要保证，救命药不能停。”
“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
送走药商代表，刘云浩去了病房。心内科的走廊里挤满了加床，空气混浊。一个老太太蜷在走廊的病床上，被子很薄。
“老人家，怎么住这里？”刘云浩蹲下身。
老太太睁开眼睛，看到是他，挣扎着要起来：“刘市长……”
“别动，您躺着。”刘云浩按住她，“家人呢？”
“儿子在外地打工，赶不回来。”老太太声音虚弱，“我这心脏病，住了半个月了。医生说要做手术，但……但有些药没有。”
刘云浩心里一紧。他想起了母亲。
“医生！”他站起身。
心内科主任跑过来：“刘市长。”
“这个病人什么情况？”
“冠心病，需要放支架。但进口药物短缺，只能用国产的，效果差一些。”主任低声说，“而且，她欠费一万多了，我们……”
“先治。”刘云浩说，“费用的事，我来解决。”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雨更大了，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刘云浩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心里沉甸甸的。
手机响了，是陈曦。
“云浩，妈今天出院了，坚持要回家。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但要坚持吃药。”
“药买了吗？”
“买了。”陈曦顿了顿，“自费的，花了三千多。云浩，我不是抱怨，就是……”
“我知道。”刘云浩打断她，“曦曦，对不起。我这个市长，连自己家的药费都……”
“别说这些。”陈曦轻声说，“妈说了，你是干大事的人，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她让你好好工作，把当阳的医保问题解决了，让更多老人看得起病。”
刘云浩鼻子一酸：“替我谢谢妈。”
挂了电话，他对司机说：“去化工厂。”
“现在？刘市长，这么晚了……”
“现在。”
当阳化工厂在城北，曾经是市里的利税大户，现在一片萧条。厂区里只有几盏路灯亮着，车间黑漆漆的。门卫是个老头，认出刘云浩，哆哆嗦嗦地开门。
厂长办公室还亮着灯。厂长姓孙，六十多岁，头发全白了，正在看报表。看到刘云浩，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站起来：“刘市长，我就知道您会来。”
“孙厂长，坐。”刘云浩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厂里现在什么情况？”
“还能什么情况？”孙厂长叹气，“产品没市场，设备老化，欠银行三个亿，欠职工工资八个月，欠医保社保四千多万……我都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工人呢？”
“年轻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老工人，没地方去。”孙厂长眼圈红了，“昨天老李头住院，癌症，因为医保欠费，有些药报不了。他儿子来找我，我……我拿不出钱。”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
“孙厂长，厂子必须转型。”刘云浩说，“化工行业现在严监管、高门槛，小厂子没有出路。但你们有土地，有厂房，有熟练工人。可以考虑转产，或者……”
“或者被兼并？”孙厂长摇头，“谈过，没人要。当阳化工这个烂摊子，谁接谁倒霉。”
“如果政府帮你呢？”
孙厂长抬起头：“怎么帮？”
“第一，协调银行，债务重组；第二，引进战略投资者，搞混合所有制；第三，利用现有资源，转型环保产业。”刘云浩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补缴医保欠费。工人的救命钱，不能欠。”
“刘市长，我……”
“我知道你难。”刘云浩站起身，“但孙厂长，你想过没有？厂子要是真倒了，这几百个工人怎么办？他们的医保怎么办？他们的家庭怎么办？”
孙厂长沉默了，手指在桌子上敲着，像在思考，更像在挣扎。
良久，他说：“刘市长，您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如果我能找到出路，一定补缴欠费。如果找不到……您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好，一个月。”
离开化工厂，雨小了些。刘云浩站在厂门口，看着那片破败的厂房。远处，居民楼的灯光星星点点，每一个灯光下，都是一个家庭。
他知道，当阳还有几十家这样的困难企业，还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家庭。
医保问题，说到底还是发展问题。只有经济发展了，企业效益好了，职工收入高了，医保基金才能充盈。
回到市政府，已经深夜十一点。办公楼里还有几个窗户亮着灯。刘云浩走进办公室，泡了杯浓茶，开始工作。
他要在明天之前，拿出一份详细的医保基金解决方案，一份企业欠费追缴计划，一份医疗体制改革方案……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这座城市的眼泪，也像这座城市的希望。
风雨中的当阳，艰难前行。
而刘云浩知道，作为市长，他必须为这座城市撑起一把伞。
一把遮风挡雨的伞，一把带来希望的伞。
哪怕这把伞很重，哪怕风雨很大。
他也要撑住。
因为，风雨同舟，是他对这座城市，也是对这座城市里每一个人的承诺。
夜很深了。
但市长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
那是风雨中的灯塔，是希望的光芒。
而当阳的明天，就在这光芒中，缓缓走来。